无法直视苦难

April 19, 2021

面对着即将枯死的盆栽,我生出一股想让它消失的强烈愿望。

不禁在想为什么。是因为无法接受不完美和丑陋?是因为它时刻提醒着我的失职?还是因为它把死亡的面目赤裸裸地揭露出来,被那张凋敝的不祥阴影笼罩着?死亡的气息是一股阴性的、冰冷的、否定的力量,蚕噬着健康人的积极心,不经意间看到都要心惊肉跳,惶惶惴惴。

总体而言,我发觉自己无法直视苦难。我十分回避和苦难对峙,没办法注视那些路边行乞的人、肢体残缺的人、一贫如洗艰难度日的人、重病缠身的人。我想快点走开,不是因为嫌弃厌恶,或是无动于衷,而是不知道该以一种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

去年回汕头老家,我在日记里写自己「漫步在一个不那么发达的城市,我浑身不舒服。不是无法享受到各种优越的产品与服务不习惯,而是此种比较带来的对特权的敏感。」

临走前,在街边的一家店铺吃蚝烙,大女儿和小儿子坐在店里写作业,父母在看店。这店同时也是他们的家,一张饭桌叠起来靠在墙边,店面充当了客厅的角色。女儿偶尔从天花板的暗格里扯出书包拿作业本。父亲做好了蚝烙之后,便叫正在写作业的女儿来上菜。我写道:

我首先对服务和被服务的权力结构感到不适(或者是因为对方是一个未成年的初中女生)。其次不由得担心女生的未来。潮汕素来有重男轻女的文化传统,不知现在是否好些。女孩能上大学吗?她能选择自己的未来吗?还是她的路已经被安排好了,只能接手家里的店?

差异的生活直观地展露眼前,是我这个活在书本和城市里的人不习惯的。个体户商铺前台、家庭后台的住房结构让日常生活也随之一同呈现出来。生意就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在商场的饭店里这些全都是隐藏起来的,服务员穿着统一的制服,堆出精致的笑容,你不太会去想她从哪里来,她的家庭如何,她面临什么样的境况。

在鲜明的差异之中,特权(privilege)的存在被凸显出来,房间里的大象被指认,「无」逼迫「有」现身。平时在自己的同温层里活动,身边都是来自中产家庭的孩子,大家都有的东西也就无所谓有了;但恰恰是在对比和落差之中,「有」从意识中浮现。面对残疾的人,四肢健全成了一种有;面对重病的人,健康成了一种有;面对即将死亡的人,存在成了一种有。

我视若空气的这些东西忽然间变成我肩膊上的千斤重担,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在那方小店铺里,我身上洁白的卫衣,手腕上的苹果手表,我的知识和谈吐,一切都变得如此刺眼和不堪忍受。我感到举手投足都是罪过。我只想飞快地逃离。

我想回避难过和不适的感受,这种不适甚至不是由于过分共情,而是发现经验上的差距使自己根本没办法进入共情。权力关系让我无所适从。

虽然疾病、贫穷、死亡这些从广泛的意义上应该能被视为「苦难」,但有些则未必是。我内心或仍残留着固化的观念,不知不觉戴着主流的眼镜去评判别人,认为「无法受好的教育」是一种不如意——但摆脱主流的多元价值本身不也是教育的产物吗?无论怎么说,以自己身处的体系和坐标去度量他人的生活,不过是妄自尊大。

于是我总隐约感觉到,这种无法直视苦难的心情里有种高高在上的意味。也许更可恶的是,我不仅幸而有了优势地位,还颇为享受这种优势地位(并还乐得呆在高空不作为),这使我不断背负良心上的罪责。也许正是因为什么都没做,才会让我这样躲在抽象世界和舒适阁楼里的人感到愧于面对真正承受(以及克服)苦难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