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处

October 7, 2019

再一次收拾行李回学校时,发觉东西实在不多,三下五除二,不到十分钟便整装待发了。「我仿佛是个过客」,心里忽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

每次在家呆的时间都不长,短则一两天,长则四五天。回了学校也很少呆在宿舍,总是早早起来去图书馆找个位置坐下,直到月上梢头才迟迟归去。暑假在上海实习的日子,更增加了身为过客的实感。离开的那天,将租来的房子清理一空,还原成来时的模样,来去无痕。好像才和这座城市打了个照面,就要匆匆告别。往后更是要飞往异国,在大洋彼岸学习生活。似乎一直在走,从未停下。

收拾行李时,总是难免有一丝落寞和怅然,但更多时候,我感受到的是一种令人解放的自由。一种独立于任何一个地方,任何一种建制,和任何一种话语之外的自由。我明白物理空间上的自由不过是虚幻,真正的牢笼永远在心上。但它已足以使我意识到,我向往和期盼这样的自由。归去来兮,归去哪里呢?「此心安处是吾乡」。在乱花渐欲迷人眼的世俗里,在速生速朽的物质世界中,我想寻找一些更为永恒的东西。

2017 年的七月,我在温哥华上暑校。恰逢加拿大国庆,我和同伴借着放假的机会,一同前往观赏烟火。繁华落幕时,夜已经深了,狂欢后疲惫的人潮散去,偶尔传出余兴未消的打闹欢呼。回校的公交上挤满了各种肤色的人,脸上涂着国旗迷彩,身上遗留着与土地亲密接触的痕迹,空气中是香水、青草、和焰火燃烧后的味道。忽然,不知是谁在人群中领头唱起了歌。很快,踩着同样的节拍,或雄浑或清朗的声音从各个角落响起,编织成了一首洋溢着快乐与自豪的歌,传遍车厢,震耳欲聋,似乎将车身都感染得不禁随着曲调摇晃。彼时作为一个初来乍到的异乡人,我着实有些不知所措。我应如何共情呢?我试着猜想,在一个公民切身参与公共事务的社会里,他们是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情在庆祝?他们对自己的国家具有何种认同?思来想去,我无从得知。

近几个月来,四处能看到个体尊严与自信缺失的「认同」。在宏大而抽象、虚无而苍白的话语中,我看不到对于个人生活具有任何指导意义的实践。在异口同声的吊诡中,一种对力量崇拜和媚求的天然正当性被默认。哪怕是我曾引以为傲的同温层里,都充斥着无意义的情绪表达。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我欲求一种更本质的,更原初的,更普世的认同。

在阅读古今文学作品时,我时常庆幸中文是自己的母语,使我能更深切地体会中文的美感——那种需要抬头掩卷,顿足长叹「怎么写得这么好!」的美。近年来随着自己英文水平的缓慢提高,加之最近在读一本英文写作的书,在读书时竟也有了想要顿足长叹、感慨其文之妙的冲动。不同的语言,却收获了同样的感动,若其中有什么是共通的——大概就是美吧,我这样想。语言之美,文学之美,具有超越性的,超越了国族、文化与地域[1]的美。思考如何思考的哲学、直达人类感官的艺术,或许都是解。

我希望自己获得这样一种归属感:我不属于任何一个地方,又属于任何一个地方。我在茫茫天地间,孤零零地来了,孤零零走一趟,又孤零零地离开。我热爱这世间所有或强或弱、或漫长或短瞬的羁绊,但总有语言无法触及的灵魂禁区,再竭尽全力的表达也无力前往。人终究是孤独的。我以这样一种旁观者的姿态,审视每一处花开,每一次泪落,每一个狂喜和绝望的瞬间。我观察彼岸的离合,观察此处的兴衰,观察形形色色的他者,观察混沌不堪的自我。只有彻底地挣脱身上的所有枷锁,才能拥抱对世界终极的爱。最终,我将和世间的每个灵魂融为一体。

过于理想主义也无妨,人生总是在路上,无所谓终点是殿堂还是梦幻,途中的迷失和愤懑、彷徨和挣扎、思索和顿悟,已经是存在的最真实明证。

况且爱呢,爱永远值得奔赴。


  1. 「超越」不意味着「无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