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une 5, 2021
毕业一年了——难以置信。和校园作别仿佛还是昨日。看着学弟学妹迎来属于他们的仪式,去年此时的种种思绪如沉落杯底的茶叶被翻搅而浮上心头。
结束最后一场考试后的两三天着实是低沉了一阵。围绕着学习展开的日子一去不返,心里有股难言的空落。我没有什么理由——至少不会是以相同的理由,再每天早早起来去到图书馆,直至闭馆铃声响起、夜深人静之际才迟迟归去。哪怕我执拗地继续这么做,也无异于试图伸手抓住流水。
毕业意味着一整套生活秩序的失落,习以为常的日子终成玻璃墙后被瞻仰怀念的标本。旧生活秩序的瓦解使我无法像从前那样行事了,不仅是做的事情本身,甚至连这样做的动机也一并被掏空。我当然可以局部地重现曾经的日程和习惯,但那「感觉不一样了」、「没有意义」。从前那样做,因为它是生活;现在那样做,它就成了表演。
吊诡之处在于,一副生活图景只有不再平常了才会被人怀念,只有身为演员才能咀嚼其中意味。当旅途尚在延展,当一种生活方式尚在实践之中,它无疑充满琐碎、稀松平常。而一旦为其封上句点,有限性则赋予庸常事物从未有过的光芒。终结之时也是意义生成之时,局外人得以将名为过去之物放在手里细观把弄。
这整套的生活秩序自然也包括其中的人——离别乃毕业永恒的伤感话题。但在我,这离散的忧郁难解之处并不在于和亲近好友的分别,而是那些显得微不足道的「弱连接」的断裂。
亲疏远近实在是一个很长的、动态的光谱,除了亲密挚友外的大多数人,我从未细细思忖他们算不算朋友。有许多也许可以称之为朋友的人,我有幸和他们一起上过课,或是共事过,见面了可能会打个招呼寒暄两句,聊聊近况,但在此之外没有更多的交集。
对这些若即若离的朋友,我心里徒然生出一种愿望:若是和某些人再互相了解得更多一些该多好啊,要是曾经再主动一点联系该多好啊。像是人们常说的「到了失去的时候才懂得珍惜」,愈是抓不住什么东西,就愈是想去抓住它。
可要是理性想想便觉得奇怪,我本就不是合群的人,在校园里的时日大都是独来独往,因此若是放在平常,我定对这样生活感到满意,或许还对自己的遗世独立洋洋自得。何以毕业之际,我一个特立独行的人,就开始渴望——或是遗憾未曾——和人产生更深的连接呢?
其中一个原因或许是,这些关系过于理所当然。它们大多是因缘际会自然发生,或是小组作业,或是社团活动,将我们圈在了一起。这种「自然」也就使人未及用更多心神打量它,不像那些更亲近的关系,双方各自主动投入精力塑造友谊。
如上文所说,人将生活境况当作现成所予之物,直到终结迫近之时才终于醒悟所拥有一切的有限性,「无」逼迫着「有」现身,人这才看到自己的「有」来。可是,人又在刚刚意会到其「有」之际不得不面临「有」的丧失,由此便生出一股懊悔。平日里,视线被人生事务和亲密关系填满;临行前,人总算看见了曾藏在余光之中的友情——可为时已晚。
除较为疏远的朋友之外,还有一类人是我完完全全不认识的。好一些的,我知道她哪个级、哪个专业,偶尔还会在和朋友聊天时谈及;但更有甚者,我不过是常常碰见这个人,混了个「脸熟」。我对他们生活里的理想、希望和痛苦没有一丁点儿了解——但依旧,只要思及从此一别不再见了,就不免有些惆怅。
一方面或许是源于熟悉带来的亲近感。有一则心理学定律叫「多看效应」,说人们会单纯地因为自己更多看到某个事物而对其产生偏好。实验中,被试无意识地在一组复杂且无意义的图案中挑出了那些曾重复出现过的,并声称自己更喜欢它们。
仅仅「常常见到一个人」还意味着什么更多的东西吗?我隐约有所感受,但难以付诸语言,这之中可能蕴藏了线下教育不能被简单取代的原因。但可以确切地说,仅仅是常常见到一个人,就足以对其产生比萍水相逢的路人更多的了解。
此处可以援引我对一见钟情的辩护。常见的批评是一见钟情流于表面,仅仅基于外貌,过于肤浅。我却以为,除了相貌之外,我们都能从某人的物质材料(衣着等)、言行举止,和身边朋友之间的互动觉察到某种被称作风格或气质的东西,并由此产生朦胧而感性的整体把握——尤其是常常见到她,我们甚至可以大致了解其性情和生活方式。
对此,没有比卡尔维诺写得更好的了:
你的身体不是唯一的阅读材料,因为身体只是许多复杂元素的集合中的一个元素。其中有些元素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但它们却通过看得见摸得着的元素表现出来,例如你目光中的忧愁,你的笑声,你说的话,你把头发收拢还是散开,你积极主动还是躲躲闪闪。这一切都表明了你与风俗习惯、人类的记忆、人类的历史以及当今的时尚之间的联系。这些东西是一种编码,是为数不多的一些字母。借助这些编码与字母,一个人在某种时刻可以阅读另一个人。
时常觉得,大学就像是一个舞台,所有人共享幕景和道具,但是却各自演着五花八门的戏码。大部分人只是我这出戏的客串演员,我充其量也不过是他们戏中的布景。我时而和那个人演演双簧,时而和另几人来个四重奏,我们偶尔聚汇,创造出一些闪光的瞬间,但归根结底,每个人都活在自己主演的故事里。
在学校里,我跟很多人的联系是因为某个共同的组织或事件才得以成立,和其中某个特殊的个体却未必有更深的连接。我们一旦行动总是一群人行动——这种关联只有在集体中才浮现出意义。从小组、社团,到学院、书院,许多同侪关系唯一的合法性就囊括在校园这个共享幕景里。当校园生活结束,连接断开,关联的合法性也就不复存在。或许正是这之中所体现出来的关系的易逝和脆弱令人伤感。
你可以说这些人无关紧要,换个别的什么人对你的故事没有任何影响;但同时这么说也有点不公平,毕竟一定程度上,她们已然组成你的过去,而人实在很难站在此刻想象过去的其他可能将导致何种结果。以某种决定论的观点来看,或许他们的存在也于冥冥之中扇动了蝴蝶翅膀,悄然形塑了你生活的某个方面。个人的历史有其具体的情境,我们无法抛开彼时彼地的人事物来谈一个人如何发展出自我。
正因此,这些弱连接也遥远地确证着你的存在。萨特说,我们是面对着他人发现自己的,人无法不通过他人的眼睛来看到自己是谁。重返校园,若没有了那些知道我是「某某书院」「某某专业」「跟某某同宿舍」的人,没有了那些认识我、眼熟我的人,我在此地便「什么也不是」了——正因有共享某一身份的其他人我才有了这一身份。
换言之,关系的断裂使我失去了基于关系的自我认同。这种认同不是由一个空洞的集体符号维系的,一个素未谋面的学弟即使同专业也不能使我对其产生更多的亲近感;而是由于常常上同一节课,常常在饭堂、宿舍碰见而逐渐发展出来的一种邻人式的「附近的感受」,是一种隐默的心照不宣的共识。
“Severing”——毕业前夕在笔记里写下这个词,没来头、孤零零的一个词。不知道当时在想些什么,但它很打动我。即使这些关系不那么重要,这种丧失仍然是真实的。一部分时间死去了,一部分关系死去了,一部分我们的自己也死去了。
试图以理性来解释情感,或许是徒劳,或许是愚蠢,或许多年后会觉得可笑——毕竟不是所有情绪都需要解释,也不是所有问题都能够有答案。
重要的是,在情绪涌上来的时候要允许它们流过自己的身体。要好好地、细细地感受这些在特定的时间,因特定的人而产生的感伤。毕竟时过境迁,未来的自己将不再记得此刻的所思所想。去年夏天高中同学时隔四年再次聚首,曾经一同坐在教室里的感觉是如此遥远和陌生,几乎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情。我写道:
高中同学聚会,除了溢出得无处安放的尴尬,和迫切想要逃走的内心呐喊,再无其他。曾经的回忆早就被时间冲刷得干净,岸上是搁浅的友谊。难过的,是我一点儿也不感到难过。回看高三毕业写下的矫情文字,被其中一句击中——「不想等到遥远未来的某天试图追忆却发现记忆的角落里找不到一丝痕迹,残忍的是连后悔的心情都不会有」。对自己的远见感到一种悲凉,是离别得多了,也就懂了。
人的聚散离别就像是一场永恒的循环。去年六月四号,睡对床的舍友离校,我们在宿舍里照了最后一张四人合照。看着舍友收拾行李,把书桌和床位清空,一点点抹去生活的蛛丝马迹,有种荒诞的不真实感。舍友走后,我坐在床上,看着对面空空如也的床板,有些恍惚。这幅画面一如三年前我刚刚搬进来的模样。那时我最早到,也是像现在这样,其他人的位置空空荡荡,仿佛是某种遥远的呼应,仿佛是某种循环的闭合。
想起了轩仔的《过客别墅》,更想起了Eason的《不来也不去》,也许正如林夕所写,「谁同行,仍同样结尾」,可却谁都难「避过这一身客尘」。回望最初,没有「丧失」就没有「得着」,反之亦然,相聚离别互相依存。告别之时,面对如烟往事,仿佛你「没来过」也「没去过」。但无法否认的是,从此往后,便「一生多出一根刺」了。
是为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