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卡尔维诺

February 2, 2021

读卡尔维诺的《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是一种别致的体验,一种极致的meta-writing所导向的meta-reading。与其说它是一本小说,毋宁说是一场关于结构的文字游戏。什么作者、读者、我、你,种种身份交织一团,读来像走入小径错综的迷宫。读到某处甚至不寒而栗,有种在看万花筒的眩晕感。想起盗梦空间里两面相对的镜子,往里头努力一探,竟把脸直直凑向自己。

在前几篇小说中仍夹杂着「你」——以读书人的读书感受作为牵引,十分精巧,可惜到后期两条线则各自分开,「你」的代入感弱了许多,读者归读者,小说归小说了。在这十篇当中,我尤其偏爱《从陡壁悬崖上弹出身躯》里所呈现出来的「内省的探求方式」,将世界作为一个充满象征与隐喻的读本,读来意趣盎然,颇有共鸣。

卡尔维诺不断在字里行间探讨着阅读和写作,尤其在第七章中将男女读者性交比做相互阅读必做十分精彩,稍作摘录:

女读者,你现在像本书被男读者阅读着。你的身体通过触觉、视觉、嗅觉,还有味觉等信息渠道被综合地阅读着。听觉也发挥着作用,倾听你喘息与哼哧的声音。你的身体不是唯一的阅读材料,因为身体只是许多复杂元素的集合中的一个元素。其中有些元素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但它们却通过看得见摸得着的元素表现出来,例如你目光中的忧愁,你的笑声,你说的话,你把头发收拢还是散开,你积极主动还是躲躲闪闪。这一切都表明了你与风俗习惯、人类的记忆、人类的历史以及当今的时尚之间的联系。这些东西是一种编码,是为数不多的一些字母。借助这些编码与字母,一个人在某种时刻可以阅读另一个人。

小说中十篇「残章」的始作俑者马拉纳对于文学作品都是虚假、伪造、模仿和拼凑的主张,倒是和我作为写作者的一个感受相照应:写作像借着别人的口说话。这时间读某位作者的书多了,便不自觉地把那腔调学了去。倒不是存心模仿,只是一落笔就只能由着那声音了。因此字里行间一时有甲的影子,一时像乙的身型。和好友聊起这个话题,竟发现他也有相似的体验,高中作文课前不去为「写」刻意准备,反倒使劲读起课外书,临时抱佛脚地借力于人。也正因此我心里总是揣着惶恐,恐怕富有经验的读者一眼便能望穿我在借着谁的口吻说话,望穿这拼接缝补的拙劣骗术,看穿这作者虚伪的面貌。

本就是不入流的写作者,自然算不得有什么自己的「风格」。曾经有位朋友评价我的文字仍很稚嫩——这当然是很久以前了,但这忧虑却从未离我而去。当我要紧起写作来,用一双「常人」的眼来看我的文字时,便被束缚住了,在意起措辞、节奏和风格,小心翼翼,举字维艰。当仅仅想把心里的声音传递出来时,反倒无此种顾虑。

上野千鹤子在《厌女》中写到:「语言世界先于个体而存在,每个人都只能后来降生于那个现已存在的语言世界里。语言不是自己的东西,属于他者。」从前写过一篇题为「A tapestry of…」的日记,记录自己从外语写作中体会到的语言的「他者性」:

运用外语写作使我获得对语言的敏锐感知。从50 Writing Tools中读到一个词组(如题),写作时突然想起来特意去查了查,发现恰好能够放进文中,便恬不知耻地「拿来主义」了。从此是可以预见的:我大致是学会了如何使用这个词组,因此往后的写作中能更加自如而频繁地使用而不必求助于词典,渐渐地,我便似乎「拥有」了它,我以为是从自己身上拿出来的,全然忘记起初偷偷挪用的羞愧不安。

这个「习得」的过程反应出一种本质——写作无非是把别处的语言偷来,重新作自我的拼接。只不过在母语的语境中,这种从「获得」到「内化」的过程无时无处不在悄无声息地进行着,很难感知和意识到。

从这一个角度看,设计也是一样。或许当今的创造性活动,大多数时候都不具有从零到一的原创性。

语言,什么是语言?语言不过是一套声音和图案系统与现世事物的映射。现在好了,我说的话也不是我的了,那什么是「我」的?至少这种拙劣的拼接,可以算作自我意识的一种对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