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vember 29, 2021
来到西雅图两个半月,试图整理一下自己凌乱的想法和感受。
首先是,我感到一种整体上和过去的割裂。被抛入到一个全新的社会范式当中,好似被一台疯狂旋转的搅拌机切割成碎片,无法感受到完整的自我。「自我的连续性」被打断了,有种恍惚和眩晕,时常得回顾曾经写的文字来提醒自己是谁。
在这个新世界里,新鲜事物、规则和人际关系扑面而来,一时间因震诧而失语。脱离了原本的坐标系,我不知该从何定位自己。关于自我的信念在消解,似乎不能再执拗地维系那套自成一体的价值体系了。从前在朋友之中我是那个持续表达和分享的人,如今那些锐利和坚定彻底崩塌,我失去了谈论自己的能力,无法建立起连贯的自我叙事。如鲠在喉。
美国的外向文化和氛围让我时刻精神紧张。来到这个外向国之后,我却反而变得更加内向,甚至有种非常保守的自我封闭倾向。我除了上学很少出门,不是说我不知道如何乘坐交通和与人沟通,或者在概率上这件事有什么巨大的风险,只是好像总体上缺少向外探索的安全感(和好奇心)。
我好像没法很好地去适应新的外部世界,容纳他人截然不同的认知方式,去直面碰撞他者性、异质性,和多样性。The School of Life将「羞涩」解释为一种自恋式的「地方主义」,也许我的沉默和封闭是在维护自我微不足道的「特殊性」,害怕「不同」动摇某些根深蒂固自以为然的东西。
于是有种孤独。这种孤独感是和周围人的隔阂,能感受到自己和朋友呆在一起时的别扭、拧巴,无法彻底松弛。过剩的觉知令人际交往里的不知所措和笨拙更显得格格不入,有时愤恨自己为何不能像个「正常人」一样。总是以人为先,没有办法笃定地表达自己想要什么、需要什么,不好意思去主动要求和争取。温柔而节制,礼貌而疏远。我好像给自己筑起了一堵墙,别人进不来,我也出不去。把自己孤立在了一个岛上。
这种孤独也是和旧世界之间的隔阂。每一次和旧人说话,都让我体会到这种隔阂的痛苦,是我们的语境如此不同,更是我不知道该怎么把我的感受传递出去,我无法用词句阐明一切我所经历的景观风貌、人情世故。试图诉诸言语时,嘴里只能蹦出苍白的感受碎片,或是无关紧要的事实信息。
虽然才一两个月,却恍若经年,听朋友讲原本我甚为熟悉的生活,隔着时空却觉得好像在另一个世界发生的事情。有种难以言喻的错置感。在那首「梦里不知身是客」的词里,李煜写「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只有在梦里才能忘记自己作客异乡,过去如流水落花般逝去了,新旧世界宛如天上和人间之别。大概是这种感觉。
与此同时还有一种脚底悬空的断裂和脱离感,无法与手上的任何事产生连结。既难以享受、完全沉浸在我学的东西里,也没有动力去申请工作,有种对什么都无所谓的虚无态度。想说对自己宽容一些,允许自己不积极,不要剥削自己,但好像又陷入了无止境的滑坡。现在不过是「责任心」让我做到底线合格,而在此之上把一件事做好的冲动,被我彻底弄丢了。很羡慕那些能够全情投入,在学习里获得智识上的愉悦的人。
面对生活上的小挫折,我也变得更「逆来顺受」。从好的方面讲,是「问题导向」的解决思路;从坏的方面讲,是对生活变得麻木而失去期待。放弃对自己命运的掌控,接受任何生活丢给我的东西,陷入了极端消极和悲观的人生态度。一开始找工作的焦虑也已经不再有,想着「只要能好好地活下去,总会有出路的」。
我头一次开始担心抑郁,心里总是压着一块莫名的重石,片刻的欢愉和笑声也无法驱散笼罩在心灵上的这股灰霾。说不出的酸楚。我该赋予这毫无缘由的失落以何名呢。无法解释忧郁的来源更平添上一层愧疚感,斥父母巨资远渡重洋,不学无术还伤春悲秋。
有时候也觉得抑郁其实不过是自己作贱自己,好像转换一下视角和心态就能够积极向上地筹划和投入生活了,但又觉得哪有那么简单,就是提不起什么劲去「好好生活」呐。好似独自一人行走在一条长长的看不到尽头的、暗无天日的隧道里,我也很想施舍给自己一点阳光。
对外界的敏感度高于往常,一点小小的事故容易被悲观情绪放大成数十百倍,滑向对死亡的震慑和恐惧。也和对自己的生活放弃掌控的虚无有关,在事故来临时丧失了那种积极谋划、解决问题的心态,被恐惧的情绪支配,彻底缴械,交出了个体能动性,以至于动弹不得。
也容易落入自我攻击和自我怀疑的循环。开始时刻担心自己的存在是否给他人带来了麻烦,比如安静沉默会不会使人觉得和我呆在一起过于无聊和无趣,对自己的存在感到焦灼。不停地拷问我的存在是否有价值,事情发生时帮不上什么忙,只会恐慌,又不讲出自己的担忧。心里不时浮现对自己的讨伐。
翻到旧时刘瑜《送你一颗子弹》的书摘:「我想象一个真正的诗人,应该能够通过文字的奥妙,与世界达成和解。不一定是那种“被接受”的和解,而是那种“接受不被接受”的和解」,也许是这样,也许得和世界达成「接受不被接受」的和解。我可以接纳无法融入的自己,接受失去向上动力的自己吗?我曾以为自己已经非常自我接纳了,但来到一片新的土地,置身于新的文化,身份认同面临破碎和重建,旧的问题又变成新的问题。
谢谢那些问我「你还好吗」的人,我也希望自己还好,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