泳池哲学

October 11, 2020

我怔怔地出神,看着水浪撞到泳池壁,一波又一波。想起雪花纷飞的朝里,海浪拍打礁岩。

很久没游泳了。看了看Apple Watch的记录,上次已经是去年。自打入冬以后,再也没碰过泳池。之后就是疫情。短暂地回学校参加毕业典礼,体育馆也尚未开放。毕业后才发现干净,宽敞,还少人的泳池着实凤毛麟角,于是记起学校五十米泳池的好。「曾经沧海难为水」用在此处倒是颇为恰当。

去年此时,我正接受着自我的残酷剥削,于是Losing Sanity。没课的午后,趁其他人挤在教室和图书馆,我慢悠悠地踢着人字拖去游泳。夕阳从体育馆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泳池,铺满水面。俯仰之间,一吸粼粼波光,一呼池底生辉。

过去的八天长假,可以说「一事无成」。指的是任何「应该做的」,需要投入时间精力去「成」的事。尽管还是在假期前象征性地排了一下priorities,但写的时候似乎也没有从前那种发狠的决心和咬牙切齿。假期一开始,更是熟练地运用起「先休息一下」和「明天再说」,什么priorities早忘到九霄云外。于是明日复明日。头两天心底还有些许焦虑,假期过半后则彻底投降。

我做着从来不会允许自己做的事情:毫无目的、永无止境的被动消费。每天打开YouTube,全身心地跳入算法喂食的信息流中,甚至是有意识地避开任何跟设计、效率有关的视频。这是我曾不遗余力鄙夷的——沉湎在没有营养的娱乐里,不停在click baitclick bait之间寻找下一个杀时间的短效刺激。Time拍了拍我说:it’s not that you are killing me, but you’re killing yourself in me.

停止了任何思考,不去想过去和未来,感到前所未有的松弛。从前一直怀揣着忧虑和焦灼,积极地为未来筹划着,勤勉地努力。跟周围很多人相比,我目标清晰,计划完备,是那个明确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想要什么的人。就连游泳,也必须是效率至上的。从跳进泳池开始,便开始一个来回接一个来回地游,半点喘息的时间浪费不得。

我沾沾自喜,在分数和实习中过关斩将,收集勋章,未曾察觉自己仍旧行走在可衡量的标尺上。顺利的话,拿到心仪项目的录取,毕业后在美国找到一份工作。之后呢?谁知道,那已经是两年后的事情了。谁知道,COVID横空出世,世界被搅得天翻地覆。太远的变成眼前的,未来的变成当下的。

太久没有游泳,体力跟不上,停靠在岸边歇息。看着水面发呆,忽然意识到这持续的往返就好像这荒谬的生活。努力地朝着对岸游去,游到了对岸,此岸则成了彼岸,永远没有终点。每一次划水和蹬腿,就像这每一天的日子,机械而重复。

想到了尼采的永恒轮回,想到了那个揪着你领子狠狠发问的恶魔:「你现在和过去的生活,就是你今后的生活。它会周而复始,不断重复,绝无新意,你生活中的每种痛苦、欢乐、思想、叹息,以及一切大大小小、无可言说的事情皆会在你身上重现,会以同样的顺序降临,同样会出现此刻树林丛中的蜘蛛和月光,同样会出现在这样的时刻和我这样的恶魔。存在的永恒沙漏将不停地转动,你在沙漏中,只不过是一粒尘土罢了!」

走出校门后,迎面而来是一片无垠的荒野,有千百个方向、无数条道路。在生活的无限可能面前茫然失措了。你想要什么?面对这个问题,我变得哑口无言。仍可以去找寻可供奔赴的世俗标准,提升职业技能,奔走在工作与下一份工作之间,朝九晚六。对这种持续的、没有尽头的「变得更好」突然感到无比厌倦,一切都在「然后呢」的追问下丧失了意义。绩效社会里一辆超负荷运转的机器在宕机之后,迎来了彻底的虚无。

想到了加缪,想到了那个无数次地把巨石推上山顶的西西弗斯。对人生意义致以最深刻的诘问,世界却报以无常和反复,荒谬在其中而生。于是便频繁地想到死亡。若是剩下数月可活,如何活着的答案会很不一样吧。曾经访谈过一位在互联网公司 996 的文案工作者,她说每天早上醒来躺在床上,都想问为什么世界还没有毁灭。或许大家多少都察觉到了这世界的荒诞,却始终不敢直面残酷的真相,只暗暗期待一场宏大的终结能把「人生意义」这笔烂账一笔勾销。无怪加缪说:「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自杀。」

从前虚构的文学也是读不得的,非「干货」不感兴趣。整体的疲倦席卷而来后,也暂时不想碰抽象的理论,想要读读小说和散文。假期间去书店买了两次书,第一次买来了两本:韩炳哲的《爱欲之死》——我显然不甘心,但依然读不进去;以及乔伊斯的《都柏林人》,译文再精确也难免受原语言的风格所限,总是出戏。第二次买回来汪曾祺的《受戒》和史铁生的《扶轮问路》,还是中文母语的写作更加灵动。

最近喜欢(至少看起来)不事雕琢,随性直率的风格,因为自己写文章时总是对精确的表达有着过于执着和吹毛求疵的要求,刚写下一句话便忍不住立刻回头审视,这里不通顺那里有语病,修修改改,半天憋不出一段文字。一气呵成再回头编辑的写作从来没办法。不评判,不评判,光头安迪声音响起。这篇随笔算是一次初步尝试,但还是十分艰难。

一个人呆在家里好几天,什么正事也不干,感受到了一种难得的静和空,感受到久违的孤独和无聊。有时便坐着发呆,以前冥想时念头一个接一个,现在在脑子里搜刮了许久,也不知道该想些什么。我和我的无聊静静地坐着,和摆动的窗帘,穿堂的微风。望着窗帘一角出神良久,回过神来,帘静了,是风过了。

近日令心灵平静的retreat去处是YouTube上日本街景漫步的实录。某个工作日的晚上,首页冒出一个镰仓烟火大会的散步视频,一开头便是熟悉的镰仓车站,勾起去年年底日本之行的回忆。没有旁白,没有剪辑,没有情节,却出乎意料的soothing,我饶有兴致地看了下去。之后还去了吉祥寺,在井之头公园散步,看长椅上的情侣,看牵着狗狗散步的一家,看苍天的大树和碧绿的湖面。

假期唯一「做成」的事情是看完了一部日剧。最后因舍不得剧集结束,还在各种混剪中不断地反刍着剧情和情绪,这真是许久未经历的体验了。最后两天还稍微学了一点点日语——并非出自「自我成长」的焦虑,毕竟换做从前可得好好调研一番学习的方法论和路径,收集各种「资源」再开始学习。而大概是太多天没动脑子,背背五十音竟也成了趣事一桩;又或许只是想学会打出一句简单的「好きです」(或「月がきれです」)罢了。

日本文化里有一种对日常生活的关照,从日本影视和文学里对生活细节和细腻情感的描摹,到松浦弥太郎、近藤麻理惠之流的「生活家」都可见一般,很容易唤起人对生活的热爱。与此同时,日本社会的自杀率又是出了名的高。初看似乎矛盾,现在看来倒是很好理解。

毕业之后,我持续地在和一种「伤仲永」的焦虑拉锯。一面是评判标准的消解,「优不优秀」无从谈起,也不再重要;一面是在时局和境况的变动中个体的渺小,使人感到无力;还有在反复的生活中持续积极向上自我剥削所感到的疲乏。

那个从前颇具抱负甚至自负的少年,走进了乌泱泱的人群,拔剑四顾心茫然。终于,也是无可避免地,迎来了和平凡的和解。不仅从理智上,也从情绪上理解众生平等,接纳不再追逐excellence的自己。持续向未来观望的我,需要更踏实一些。

忽然明白了「小确幸」这个词存在的意义。「微小而确凿」的幸福,或许是在这永恒转动的命运之轮中为数不多确定与安心的东西,让人从生活的琐碎之中看到超越永恒的光芒。「活在当下」不是什么科学主义的咒语,而是未来无可期许后的救赎。

曾经有些鄙视世俗的我,竟突然有种强烈的入世渴望。记下过一个念头:「世俗的一面保持我不被这个世界逼疯。The secular keeps me grounded, keeps me tethered to the reality.」草原上牧羊的少年是你,乡间田野劳作的农民是你,楼下旧书店的老板也是你。到底沉思的生活与形而上的思考是两样的。

「应当设想,西西弗斯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