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ril 5, 2021
假如你和我一样生于九零年代末,属于从小在网络世界和电子设备中长大的「数字原住民」,大概很难想象没有它们的生活。比如,在智能手机和Google Maps出现之前,人们是怎么去一个从没去过的地方的?长辈告诉我,只能确定一个大致的范围,周围溜达,四处打转,依据门牌号和其他参照物去找,或是请教路上行人,甚至敲门问问邻里。没有导航,人们对道路和周遭环境必须格外关注,要用脑子记路,不得不和陌生人打交道。
很麻烦,对吧?不像现在,只要输入目的地,导航就会告诉我们它在哪儿,怎么去,要花多久。但是,地图软件在把我们从「麻烦」中解救出来的同时,也让我们不经意间失去了一些东西。
我们不需要花费我们宝贵的脑细胞来记路了,可是我们也不再关心我们周围的环境。我们不知道家附近有什么商铺,有什么建筑,那条路或那道桥叫什么名字。我们只需要跟着导航走,至于路上有什么?我们不在意。我们在意的是目的地,是结果。悖论在于,目的本是提供方向指引的地图,实际上却弱化了人对空间的感知。地图软件的方便和快捷导致了人对周遭环境的冷感和漠视。
我们不需要麻烦不认识的人了,在年轻人「人均社恐」的今天,这怎么能不让人大声叫好呢?不要忘了,在我们逃避掉主动麻烦别人的责任和负担时,也剥夺了对方「给予」的机会,放弃了通过微小的善意建立起和人的真实连接。
目之所及之处,人愈来愈多和机器打交道,而不再和人打交道。人机互动正在一步步取代人际互动。
我尤其讨厌一样发明:扫码点餐。
和服务员之间的互动消失自不必说,电子菜单是他们的直接替代品。我们只能瞪着列表上大同小异的选项,没法再通过实时的交流了解特色菜式、份量大小,或仅仅是哪个菜又卖完了。
更重要的是,和一起吃饭的人之间的互动也更少了。原本点菜是一项互动性很强的活动,我们和朋友各自手持一本菜单,或是交替浏览同本菜单,一起决定这顿饭吃什么。想象一下这个场景:你身体前倾,把菜单摊开放在桌子上,指着菜单上的菜问朋友「你觉得这个怎么样?」朋友凑近来看,摇摇头:「我上次吃过,感觉一般。」她从你手里接过菜单,翻到另一页:「我觉得这个看起来还不错。」这是场你来我往的、身体的、亲密的互动。关键是,你和朋友共享这一合作语境,你们清楚知道彼此专注地参与着这项活动。
那么如今怎样?和朋友一起去吃饭,两个人各自缩在自己的椅子上,低头看着手里的电子菜单,时不时出声交换一下意见。双方之间的互动变成了各自和机器的互动,餐桌上方笼罩着一团尴尬、沉默和冰冷的空气。两个面对面的人却同时在看手机,这几乎是人际互动最糟糕的场景。
全能的便携计算机也将点菜这一活动彻底去语境化。正因为手机什么都能干,它也模糊了具体活动的边界——你是在认真看菜单,还是在干别的?当然,我们并不会无端猜忌朋友,但无论我们介不介意朋友是在看菜单还是忙着和别人聊天,将注意力投射在一个彼此之外的他者身上这一行为本身,持续释放着一种疏离感极强的讯号。
如果说前两个例子还只是用机器取代了人,外卖行业则代表着技术系统使原本在场的人彻底隐身,沦落为机械化符号。
在一集《随机波动》中,主播提到与外卖骑手和快递员之间的互动是如此不同。快递员往往固定负责派送一个街区的快件,因而他们认识彼此,互相加了微信,不时要商量把快件放在哪儿,帮忙搬东西,寄件转账等等。她能感受到自己在和一个活生生的、具体的人打交道。
但是在点外卖时,她却感觉自己只是在和「平台」打交道。每次负责送餐的人都不同、双方互相匿名、手机号也是一个虚拟号码,外卖服务似乎有意地将骑手塑造成面目模糊的陌生人。在这个过程中,每个个体的骑手消失,化作一个抽象的集体符号——「外卖小哥」。从此,低分和恶言统统指向这个笼统的概念,伤害不可见,人们无需为自己感到愧疚和自责。
从骑手的角度看,技术系统的算法和机制更是进一步将人非人化、机械化。去年流传甚广的《外卖骑手,困在系统里》一文,便详细地报道了外卖骑手恶劣的生存现状。订单分配、最短路线、超时率指标、积分等级体系……精心设计、环环相扣的规则将人视为被榨取、调用、计算和分配的资源。技术獠牙尽显,人化作机器,造神者必将被神奴役。康德那句「人非达成目的的手段,而是目的本身」在两百年后的今日仍切身得惊心。
移动设备计算能力的增强、网络技术的成熟让导航软件和电子钱包这些工具有了发展的土壤,也使对外卖员的实时追踪和监控成为可能。技术得以全面入微地渗透进我们的日常生活当中。
我在《浅谈移动技术的性质》中提出,「随时随地」的「可得性」(availability)或「可触达性」(reachability)是移动技术区别于其他技术的特点。「这种可得性、可触达性是相互的,信息可以随时随地够到你,你也可以随时随地够到不同的信息。在被赋能的同时也向风险敞开。」
移动技术打破了时间和空间的藩篱,我们从此可以随意定制自己的生活。我们可以只看我们想看的,听我们想听的,拿起手机、戴上耳机,活在自己营造的虚拟现实和平行时空里。我们把思绪引向过去未来、五湖四海,当下的、附近的、真正在场的人事物却隐匿不见。极致的连接反而导致了和现实的断裂,这正是移动技术的悖论之一。
可我们并非完全掌握定制的能力,注意力的传送门也召唤了魔鬼,世界各地的海量信息争相抢夺我们的眼球。在《整个社会正在陷入「同情疲劳」》中,作者李子指出人们的情感资源和认知资源是有限的,而在社交媒体时代,无数灾难和苦痛的细节与图像被赤裸裸地放大呈现在我们眼前,反复刺激之下我们会感到「同情倦怠」,甚至麻木。
人们感到疲惫,筑起围墙,人际互动消逝,技术不断切割着社会关系。这种切割既是个体性的,也是群体性的:当人们无法缔造个体之间真实有力的、复杂的联结,没办法和周围的人相互对话、达成理解,只好转身投入宏大的集体认同,或是退向虚拟世界的同温层。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何现代人如此孤独,却又如此热衷于党同伐异、相互攻讦:社会原子化和立场之争、民族主义之兴不过是一枚硬币的两面。技术促使分裂,又进一步加剧这种分裂。
本雅明在「光韵」的概念中探讨了「随时随地」和「此时此地」的关系:
光韵这一概念的边界含糊不清,但其内核却较为明确,本雅明在使用光韵时,希望突显艺术的“原真性”、突显它“此地此刻”的价值。从另一方面讲,艺术的光韵会受到空间、时间的严格限制。举个例子,歌剧作为一种舞台艺术,它的光韵只能在剧院这个范围内起作用,此为空间限制;它的光韵也会在歌剧表演结束之后渐渐散去,此为时间限制。不过,在本雅明看来,机械复制文化(例如电影、唱片)用“无时不刻”取代了“此时此地”,严重损害了艺术中的“光韵”,削弱了艺术的崇拜价值和仪式价值。[1]
假如把人际互动视作一场参与者共同打造的艺术,「随时随地」也会让其中的光韵折损。见个面不如打个电话方便,打个电话不如发个微信方便,发个微信不如点个赞方便。技术提供了可以随时随地撤往的逃跑路线,让我们得以回避那些不舒服和左右为难的时刻——无聊、沉默、尴尬……可人际互动是难的、复杂的、模糊的,正因为人是复杂的、模糊的、难以捉摸的。当我们企图把人际互动简化数字信号,我们也承受着把人和关系简化的巨大风险。
我们深知,沟通不仅仅是语言的。承载语言的媒介以及那些与语言无关的要素,亦是沟通中不可或缺的部分。无论是语气的起伏,重音的位置,躲避的眼光,还是努力思索措辞的迟疑和沉默,还是口误、磕碰、结巴,所有非语言的要素同样在传递着信息——甚至是比语言更多的信息。我们在无意中所流露出来的,有时远比我们有意展现的更能说明我们是谁。
在论文《虚幻的朋友》(Unreal Friends)中,作者认为我们的一部分自我认同是在和朋友面对面的交往中所发展出来的「关系的自我」。换言之,朋友对我们行为和言谈中某一部分的关注和强调,以及他们对此的诠释,会影响我们的自我认知以及——至少是在这段关系里面——我们的行为。因此,在线下的互动中,朋友能捕捉到那些我们无意间流露出来的信息,帮助我们进一步了解自己,认识自己。
也许是时候拾回「此时此地」的价值,回到附近的、真实的人际互动中去。
重新发掘周围的每个微小社群——例如我很喜欢的咖啡馆。坐在吧台旁打发时光,身边是另一位素未谋面的顾客,互相和咖啡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见两三次熟了,便相约下次一同前来,各自分享手里的咖啡豆。有的咖啡馆没有菜单,老板通过了解顾客的偏好为其挑选一款咖啡。店里来来去去不同顾客,老板会冲不同的豆子给所有的人品尝,游走在店内询问大家咖啡的口味是否称心。即便不认识咖啡师或是其他顾客,我仍被这些互动里的真诚和温度深深吸引;也许正因为不认识,这样的互动才更显得可贵和动人。
和朋友见面聊天,漫无目的地散步,哪怕不说话,坐在草坪上一起吹风晒太阳。有空和久未联系的朋友视讯聊天,或是通个电话。哪怕开着Zoom各自做自己的事,是了——偶尔参与一下彼此的生活。也可以诉诸于更古老的媒介,比如手写书信。虽然打破了时空限制,在我看来书信依然比电子讯息保留了更多「彼时彼地」的原真性:写信时的笔迹,潦草或端正,用力深浅,又或划掉的词语,没水后换的另一种颜色的笔,都在讲述书写者的故事。
即使是虚拟的电子讯息交流,我们也能做得更好。比如,像用telegram一样用Telegram。即时通讯不必是即时同步的,它被赋予了这样的能力,不代表我们需要遵循它的范式。反抗碎片化,打破技术构建的社交伦理框架,从在即时通讯软件上写信开始。
保护好那些微小联结发生的地带,需要重返真实,拆掉围墙。在时间充裕的情况下,选择走路、骑车而不是坐地铁,故意绕远路,四处乱逛,制造奇遇;不点外卖,而是「下馆子」吃饭,问问服务员有什么推荐;访问住所周围的大小商铺,即便你对售卖的东西不感兴趣。
电影《心灵奇旅》(Soul)中有一幕令我印象深刻:阴差阳错进入了人类身体的古老灵魂 22 第一次来到人间,走出了安静的医院,被纽约街头摩肩接踵的人海淹没。那一刻,行人打电话的怒吼声,皮鞋敲击地面的脚步声,高楼装修的电钻声,汽车的鸣笛声,统统涌进 22 的耳边,头顶一束猛烈的阳光让人睁不开眼。那种令人寒毛直竖的在世感,真真正正如海德格尔所说,是「被抛入世界中」。
让我们摘掉耳机上街去吧。把自己浸没在五光十色的噪音里,像本雅明笔下的漫游者那样在城市里自由徜徉,留意每一处光影的形状和角度,感受叶片和墙体的材质和纹理,让我们把生活变成一场感官的冒险。
唯有如此,那些真实的联结,才能慢慢从虚拟的深海中,重新浮上表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