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n Being

August 23, 2020

变化与自我

大概两个月前,在和朋友Amy聊天时我说:「我会害怕和别人变得一样。」她追问原因,我回答道:「最根本的,我猜,是害怕所谓的被『磨平了棱角』,放弃一些自己曾经坚信的价值,变成一个模棱两可、价值虚无的犬儒主义者。」

这样的恐惧来自于疫情时代下的微观个体的生活母题:「改变」,无论是主动放弃,还是被动失去,我们都在选择与变化中丢掉了一些东西。于我而言,原本升学的计划被打乱,不得不去考虑一些自己不愿意去考虑、从来没想过的选项,一直以来的努力似乎就要付之东流。

让我惊恐的是,在不得不开始考虑并不如意的选项之后,大脑也开始尝试说服自己「这样也挺好的」,找出理由为其进行辩护。目前我仍知道什么是对的,只是迫于外界环境的变更选择了「次优」的道路,但当我能够接受我以前不能接受的选择、某种意义上地对外界「妥协」时,这种妥协会有止境吗,是否有一天我也会变得犬儒和虚无?「屠龙的少年变成龙」、「变成了自己曾经最讨厌的人」这些话犹如警钟敲在心头,我不甘,难道理想主义、激情与反叛只有在某个年龄段才成立吗?

Amy推荐我去听一期播客,播客主借着牧羊少年寻找天命的故事探讨梦想和勇气。听完我有了更多困惑:人们都常说要保持一种开放的心态(open-minded),面对改变这种开放的底线在哪里?「改变」是一个中性词,但一般而言,人们都变得「好」,而非变得更「坏」。这就涉及到对于「好」和「坏」的价值判断。考虑到这种价值判断很可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化,曾经对我们而言「坏」的东西可能会变得「好」或者无所谓好坏,比如许多人小时候被父母逼着学这学那,长大后却庆幸自己坚持了下来,又或是像纹身、染发这样小时候被污名化的行为变得不再负面。那么,我们该如何确定自己面对改变时是否太过保守?

这些困惑与忧虑,似乎都无法回避「我是谁」这样一个终极问题。什么使我成为独特的个体?什么样的特质、经验、观念,使得我是我,而不是别的什么人?当我的这些思想观念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还是「我」吗?就像在那个著名的忒修斯之船(Ship of Theseus)的思想实验中,一艘在海上航行的船不停地被更换零部件,当它所有出厂的零件都被换成了新的时,这艘船还是原来那艘船吗?

倦怠与无能

在尝试回答这些问题之前,请允许我抛出更多的问题。

上周,我短暂地陷入了目标与意义丧失的存在主义危机。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中,落入一种颓废和迷茫,目之所及的人生,似乎就是不断地在工作与工作之间辗转。我向好友倾诉:

我好颓好迷茫,脑子里很乱,似乎想要的很多,又不知道想要什么,恐惧又懒惰,讨厌不上进的自己,总说接纳自我,要怎么接纳自己不认可的自我呢。

感觉以前上学的时候有着清晰的目标,无论是生活还是学习总是积极地谋划着,实验着,去改善和提升自我,但现在没有了那股向上的精神状态,像走进了一片开阔无垠的天地,感受不是「大有作为」,而是「要往哪里去」。

一年后能否去上学还是未知数,那要找工作吗?不清楚。工作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也没想清楚。前两天打开GRE那个Notion页面的时候看到自己每天持之以恒的记录就还挺怀念的……现在不知道要干什么,每天得过且过的感觉。

什么都不想做,便争取了一段独处的时间,坐下来,把脑子里的疑问和呓语一股脑地写到纸上,跳跃的、碎片的,任其生长。隐隐中觉得一个月前听的《不可理论》的「试论无能」这一期播客和我目前所遇到的问题有某种联系,于是便重新听了——很庆幸,听的时候有许多共鸣与冲击,宛若一道道惊雷不断划破混沌的脑海。

韩炳哲在《倦怠社会》及许多其他作品中重复提及的一个观点是当今社会是一个强调「你能……」的功绩社会,现代不是消极性太多,而是积极性被过度强调,个体必须永远是向上的、进步的、时刻筹划着向前发展的,一定要「得到」什么和「变得更好」,最终在自我操劳和剥削中变成一个过度活跃的效能机器,在这种「持续不断地向前思考」中迷失了自我。这描述的恰恰是我正处于的这种倦怠,回顾一年前Losing Sanity中所提及的在准备申请时状态也如出一辙,是一种「不得不做」的自我压迫和身心疲倦之间的拉扯。

「无能」是不去做某事的能力。能够「做」也能够「不做」,不是「非做不可」也不是「非得不做」。都是做一件事,单纯地用「做的能力」去做,和不使用「不做的能力」去做,是截然不同的。这种不做的能力,能够使思想回到最原始、最纯粹的潜势(potentiality)。在阿甘本对亚里士多德「白板」比喻的引用中,「潜势」就是这样一块马上就要写上东西、但是什么都还没写的白板,它因而处于有可能被写上任何东西的状态。白板上有一层蜡,把蜡熔化掉,就可以重新再写上其他东西。而这层蜡就是代表着「无能」的那一部分「否定性」,是你可以成为任何东西的那一部分可能性。如黑格尔所说,正是否定性为存在赋予活力。

「空」是potentiality的前提,正是「无能」使得我可以成为任何「可能」,一种向无能敞开的状态令我及我的人生具有无限的延展性,非常的有力量,在顿悟的刹那感受到了鼓舞和赋能,感受到了释然的轻松和畅快。

这种无限的延展性,就是其他许许多多从未考虑过alternative的道路:先做几段实习、工作几年再去留学、或者读其他专业、申请美国以外的其他地方。工作之后我也开始重新审视留学的目的,破除了之前将「职业规划」作为升学的唯一正确目标的观念,更多地去考虑「人生体验」和「我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这样一来,去荷兰、日本似乎都是不错的选择。让人感到解脱的,是无论接下来做什么,都是无所谓对错的、好的决定,而非对现实妥协之后的「次优」的决定,这是真正把现实境况变成了人生的一部分,而非看作妨碍个人实现目标的外部阻力。

陈嘉映在《何为良好生活》里指出,意义是在行路与实践中产生的。「我该怎样生活这个问题……主要不是选择人生道路的问题,不是选对或选错人生道路的问题,而是行路的问题,知道自己在走什么路,知道这条路该怎么走:我们是否贴切着自己的真实天性行路。在最初『选择人生道路』的时候,没谁一开始通透了解自己的本性,了解周边环境并预见环境的变化。我们一开始不可能通透了解自己的本性,这不在于我们还不够聪明,而在于我们的本性在一开始不够具体,本性有待在盘根错节的实践中向我们逐渐清晰地显现。」

存在与天性

Brain Pickings的作者Maria Popova一期播客中回答读者「你是否成为了你想要成为的人」的问题时说道,「Life is a continual process of arrival into who we are」,五年之后回看今日或许和我们今日回看五年之前一样,同样都会觉得当初自己的思想如此的浅薄和幼稚,为人是一个终生的形成过程。

理解了白板「无能」的潜势之后,我也就没有那么纠结「什么使得我是我」这个问题了,因为我永远都在自我的创造之中。「真正的自我」不是一个被黑布盖着的、已然存在和既成的事实等着我去揭开,而是在生活的过程中也在与我共同地形成着,即陈嘉映所说的「本性有待在盘根错节的实践中向我们清晰地显现」。我无法去「做」什么成为我自己,我只能去「是」我自己。

用一个可能不太准确但大家耳熟能详的例子来解释,就好比量子力学中常提到的「薛定谔的猫」,自我是模糊和多态叠加的,是一个无法被准确观察到的概念,一旦尝试去总结它,它便会坍缩为片面的一种状态(我们的当下和过去)。这并非号召不去认识自我,或是主张自我的不可知论,而是去提示人是动态和变幻着的,不必对过去或现在的自我过于留恋。正如物理学家费曼所说:「You are under no obligation to remain the same person you were a year ago, a month ago, or even a day ago. You are here to create yourself, continuously.

因思考「自我」而去翻《大问题》里相关的章节,发现我的思考早已被萨特很好地说过了:「自我总是存在于未来当中,它是我们试图把自己变成某种东西时的目标所向。但这就意味着,只要我们活着,自我就不存在,至少是没有固定的、完成了的自我。自我是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在《存在主义与人文主义》中,萨特写道:「人首先是存在,与自己相遇,在世界中涌现——然后才是决定自我……开始时,他是虚无。」而对于「本真的自我」那种为自我想要成为的意向而永远奋斗所可能产生的倦怠,上述「无能的力量」则是一个很好的补完。

中文互联网上曾经有这么一句话:「我们是自己过去经历的总和」。不能说它错,它想表达的意思是对的,即「我们被自己过去的经历形塑着」、「人受自己历史经验和体验的影响」。但其实这句话中隐含着一个片面的数学隐喻,即「总和」这个词,暗示着答案(想象一个求和的等式),暗示人是一个完成态,一个「结果」,而忽略了人面向未来可能性的敞开。「总和」背后所表示的「加法」很可能也是片面的,我们都清楚自己并非过去经历的简单相加——有时奇特的体验会像乘法般扩增人生的深度和广度,有时枯燥和重复又鲜令生活增色,有时又像上述的存在主义危机一样使自我归零。这句话是典型的揭示了一个面向而忽略了其他面向,解蔽的同时也是遮蔽,可能会对使用此表达的人产生思维上的局限。

那应当如何理解自我,与自我共在?面向未来积极地创造自我,并不断地从过往中寻找脉络和启示——虽然没有读过克尔凯郭尔,但是基于萨特,这是我目前对他「Life can only be understood backwards, but it must be lived forwards」这句话的理解。不必过于担忧改变,相信自己在成长中会有某种向心力(陈嘉映所提到的「天性」),在生活的行路和实践中去慢慢发觉「自我」的运作规律,某种重复出现的pattern。以一种「好奇」的心态去看自我,一是好奇地从过去中发现规律,理解自己的天性;二是好奇自己未来将会有可能成为什么样。允许我搬弄一个陈旧的「生活即旅途」的隐喻,并为其加上一个限定词:life is a journey of self-making,人生是场自我创造的旅途。

如何找到所谓的规律或者pattern?我想大概是常常去问「什么使我感到快乐?什么使我感到失望?在选择时,什么是我常常更在意的?」这样的问题,以及常常问为什么,「为什么我的感受是这样的?为什么我更在意A而非B?」比如说,我发现常常让我感到快乐的有几样:首先是智识上的增长,我非常喜欢接受intellectual上的冲击和丰盈、拓宽思维边界时的感觉,在「知」的过程中,知与知的连结,知与未知的碰撞,是如此迷人和充实。甚至仅仅只是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沉思,时而猛地坐起来在本子上记下闪现的灵光,就是我很享受的状态。其次是和朋友深度的交流,互相启发,相互联结。最后则是画画、写作时那种沉浸、忘我的心流体验。这里要注意区分理性上的感觉良好和感受上的愉悦,不要因这件事物背后的身份(比如说「创作者」)使你自我感觉良好而被蒙蔽,要确认其真地使你有快乐的感受。

失去与重生

在《牧羊少年的奇幻之旅》中,牧羊少年遇到一位骆驼夫,他曾拥有着财富和地位、美满的家庭,可尼罗河的一场大水让他失去了一切。「人生没有必要再害怕失去,」骆驼夫说,「因为意外随时有可能到来」。放下对过去的执念、拥抱当下,哪怕是对牧羊少年苦苦追寻到的「天命」也同样适用。我对Amy说:「即使有段时间你觉得自己已经找到了天命,但几年后发现自己其实还是在水晶店打工的牧羊少年,假如人是动态的fully open to changes,应该也允许天命不是唯一的存在。」

前段时间Hidden Brain的年度You 2.0系列重播了一个关于「改变」的故事,标题就叫Loss and Renewal。主人公Maya Shanker从小便在音乐上很有天赋又相当勤奋,对小提琴一腔热爱,并且获得机会在极富盛名的小提琴家Itzhak Perlman门下修习,前途一片光明。但在十七岁那年,她在一次表演中不幸拉伤了左手的肌腱,再也无法治愈,从此小提琴家的道路被命运残忍地判了死刑。让Maya痛心的是,她失去了作为小提琴家的自我认同,「I am, first and foremost, a violinist」,她说。她也曾害怕,害怕自己是否还能找到如此热爱的事业。

幸好答案是肯定的。后来,受史蒂芬·平克《语言本能》这本书的影响,她在大学修读了认知科学,在牛津和斯坦福完成了其博士和博士后的研究。当学术道路一片明朗中之际,她再次在人生路上转弯,成为白宫顾问为公共政策出谋献计。Maya坦言,小时候学习小提琴的经历,让她知道了真正地对一件事抱有热爱是什么样的感受,并在此后的人生中不断去寻找能让自己产生这种感受的事物,而她也渐渐找到了她的「本性」——利用自己的专业知识去帮助别人。

其实故事本身对我的触动不算大,因为播客大部分篇幅都在描述主人公的事实性经历,很少着墨在其心态上的转变和思考。但我很喜欢其中的一句旁白:「不要低估我们重新改造自己的能力(don’t underestimate our capacity to reinvent ourselves)」,不仅仅是重新开始的能力,更是重新解释我们过去的能力。Maya十七岁的时候,大概也觉得拉小提琴就是自己的天命,可即使事实并非如此,我想作为小提琴手的过去,仍在她此后人生路上不断照耀着她。假如你现在在做一件自己热爱的事情,那恭喜你,但也不要忘了,假如从今以后你再也没办法做它,也不是什么天塌了的事;假如你还没有找到,或者在怀疑自己的热爱,也请允许和承认自己「无能」,并为无能背后的无限可能而感到高兴。

开头提到的恐惧也是对失去的恐惧——失去一部分曾经的自我的恐惧。和失去一段关系、一份工作、一件纪念品,失去任何外在的事物同样,也是需要学习的功课。Loss and Renewal这期播客以一首可爱的小诗One Art结尾:


—Even losing you (the joking voice, a gesture
I love) I shan’t have lied. It’s evident
the art of losing’s not too hard to master
though it may look like (Write it!) like disaster.

终点与起点

Amy提醒我说,open to changes其实有两个阶段,既是面对变化,又是开放地作出改变。我现在的看法是,第一步先得去be radically open,去容纳各种各样的互相矛盾的复杂观点、以及观点背后的事实;其实也等于承认「自我」的无能性,这样和他者的联结才成为可能。至于第二步根据不同观念去不断地调整和修改自己的观念,很多时候是当下的自我无法控制的,需要恰好的时间和外部境况,才能促成思想与观念的转变,是一个水滴石穿的积蓄过程。比如这次的疫情只是让我不得不去倾听另外的声音,但我内心中所认同的其实尚未改变,在这种dissonance当中产生了滑坡谬误式的担忧,实际上是对不同的声音或者「改变的可能」感到不舒服而已。核心在于,人的改变不是一蹴而就的,比起担心自己「变得差劲」,毋宁担心自己是否过于保守,封闭了创造自我的可能性。

但就如同《反思「去标签化」》结尾提到的很真实的感受是,越了解不同的观点,越无法再非常坚定地去完全地、整体地反对一样事物——即使对于事物的某些面向能够不遗余力地批判。我暂且认为这是「视角更加多样和全面」吧。

至于忒修斯之船,这个思想实验并不适合与人的存在类比。因为船终究是物体,它能被不停地替换、更新、延续,而人会有死亡这个终点。如海德格尔提出的「向死而生」,正是死的可能为存在赋予意义,这个终点能够让人在死时对其一生作出最终的诠释,这也是「自我创造的旅程」中「人生作为旅程」这个隐喻所暗示的。这里不妨也提一提亚里士多德对这个问题的回答:事物的目的因决定了其本质,只要其目的没有变,无论材质如何变,它都还是它。「目的」对人类而言转向了另一个大问题:人生的意义是什么?我想上面的理论和故事,或多或少已经作出了一些回应。

回望本文开头提出的问题,可能最后也没有给出很好的答案,但说真的,这完全不重要。自我还有「多层自我」、「社会建构的自我」等等不同的认识和解释方式,或许会在往后不同的阶段拥抱不同的视角。重要的是,带着问题去生活,正如自我也在不断形成当中;又或者,答案其实早已摆在那里,每个人如何去到达,才是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