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y 4, 2021
每天被各种各样的电子产品和碎片化信息包围,我们实在很容易分心,而面对分心,人们往往有着不同的反应。《不容分心》(Indistractable)的作者Nir Eyal将其分成三种类型:指责者(blamers),自责者(shamers),以及担责者(claimers)。
指责者将分心归咎于外部事物和环境,例如电子产品太过令人上瘾、他人打扰;自责者将分心怪罪于自己,他们会说「我太糟糕了,是个没法集中注意力的人」;而担责者则承认自己被分心的事实,同时承担起改变的责任——我们无法控制自己产生什么样的情绪和冲动,但我们可以选择如何去应对这些情绪和冲动。
显然,Eyal是想说前两者都不可取,唯有「担责」才是正确面对分心的态度,但他对自责者的解释对我的启发更大。他说,自责者的悖论在于,自责看似是悔过,实则以定性规避了行动。他们通过给自己贴上自我挫败的标签——「容易分心的人」、「无法集中的人」,否认了改变的可能性。这种消极的承认其实是向冲动举旗投降,因此自责者仍会继续纵容自己「上一上Instagram」、「看看Twitter」,毕竟「我就是这样的人」。
我从中发觉了之前文章中危险的潜在倾向。批评自己「享受这种优势地位并还乐得呆在高空不作为」看似是承认内心的黑暗面,实际上却蕴含着这样的想法——「我都已经如此坦诚、沉痛地批判自己是个特权者了,还不许我继续呆在高空不作为吗」。把自我批判当作盾牌以消解内心的愧疚,却容易让人止步于此。同样的,我常跟自己说「我不值得被爱」,其实说的是「我不想努力遇到爱」,通过对自己的贬损来回避真正的问题和改变的能动性。
与直觉相反,自贬其实也是自恋的一种表现。
自恋的结构有两部分:夸大性(Grandiosity)和脆弱性(Vulnerability),它们一体两面,都出自于对自己的过分关注。夸大性表现为需要关注和特殊对待、外向性、蔑视他人、高社会支配性、缺乏同情心等;脆弱性则表现为自卑、敏感、缺乏安全感等[1]。
展现出更多脆弱性的自恋又被称为隐秘型自恋(Covert Narcissism)——顾名思义,这类自恋表现并不明显,时常被忽略。隐秘型自恋者虽然看似内向、敏感,不爱自夸,实际上却对自己有着很高的评价,心里暗暗觉得「怀才不遇」。我们常常能从他们的口中听到对自己不够完美的埋怨。
在《匠人》里,桑内特(Richard Sennett)援引了奥托·克恩贝格(Otto Kernberg)的研究来说明自恋与完美主义之间的联系:
在奥托·克恩贝格看来,逼迫自己发挥了盾牌的作用,为的是挡住别人的批评;“与其让你来批评,我还不如狠狠地督促自己。”克恩贝格这个学派的分析家指出,这种防护背后是“没有什么能让我满意”的信念。生活是个大舞台,而自己则是批评者;凡事都不够好;这种人好像变成了被自己孤立的专家。心理分析管这种现象叫自恋;克恩贝格认为这是一种边缘性人格障碍。那些过度追求质量的完美主义者其实是这种心理疾病的患者。
这种心理和上文中提及的免责机制异曲同工——「我对自己要求这么高,你不好再批评我了吧」。在隐形自恋者的口中,自贬有时甚至成为了一种炫耀:一边自我贬损,一边标榜自己的「高标准」、「高要求」和对不可企及的理想化自我的追求。完美主义成为了独特性的来源,成为了区隔自己和他人的标志。
在分析日本社会厌女症的著作《厌女》中,作者上野千鹤子指出父权制影响下的女校文化有着双重标准,「被男人接受」的价值不等于「被女人接受」的价值。在女人群体内部,那些受男人青睐,「女性资源丰富」、「女性分数高」(美貌、身材好)的女人,是女人艳羡而嫉妒的对象,不受女人喜欢;反而那些具有相反特质、不受男人喜欢的女人(肥胖、滑稽、有男性气质的「假小子」)因让人安心而受女人欢迎。
在这样的女校文化中,女人的生存策略是自我贬低,通过降低自己的位置来弱化威胁和竞争,即披上一张让美女化为老妪的「山姥假皮」:
在女人的世界里,藤原纪香(那样的女生)如果平安无事地幸存下来,其理由应该是,她既拥有迷人的美貌和身材,同时又能扮演让人恨不起来的、笨拙滑稽的天然呆角色。
……
所谓“披上山姥的假皮”,就是能跟同学有这种对话,能把自己当作笑料。如果做不到这一点,便无法在女校文化中生存下去。女校文化的“默契共识”中,隐含着这种“规则”。
有趣的是,这种回避策略不仅见于女性群体中,也能在「直男营地」虎扑网中看到。在论文《焦虑的“直男”——虎扑网络社群的男性气质分析》里,作者梁成林便提到直男们通过贬低、嘲弄自己置信的价值以自我保护的机制。
比如在女性发布的相亲帖下,男性用户通过「没用的,我对女人没兴趣」的表情将女人化约为性欲对象,同时也将自身贬低为欲望的动物。这些现实中不如意的工薪阶层一方面通过将男女关系简化为欲望需求,规避了浪漫爱话语(爱情理想)和经济逻辑(残酷现实)之间的价值冲突;另一方面通过预先将自己否定(「已发私信,楼主让我滚」),规避了受到拒绝的失败风险,表达了退出支配爱情的市场经济竞争逻辑的渴望。
以自贬回避冲突并不限于性别的讨论,在学校里我们常常就能听到:「你语文成绩也太好了」「唉,有什么用,我数学太烂了」。面对他人的称赞和艳羡,我们第一反应常常是自贬、顾左右而言他——也不见得完全是谦虚,一部分也是想要回避直接的竞争和比较,让对方「心理平衡」,体现出一种「以和为贵」的儒家式心态。
和虎扑直男的自我矮化类似的,是「屌丝」这个称谓。在《把自己作为方法》中,项飙说:「把自己叫作屌丝,其实是有能动、有力量、有批判性的。所以个人把自己定义为什么样的个体,背后都有一定的社会公共意识在里头。这里头可能就有正能量。」
我对「屌丝」一词背后的积极性抱有怀疑。这其中有多少是对责任的犬儒式推卸,有多少是对批评和指责的恐惧,又有多少是拒绝参与竞争的无奈?恐怕每个人因其所面临的人生境况不同,心里所想也不尽一致。但有一点项飙说得对,那就是以自我贬低作为回避机制的人往往是在某一方面拥有优势地位的人,真正处于底层的人不会使用这种话语——正如反思特权的能力恰恰来自教育的特权,完美主义者抱怨的常常是他们已经做得不错的事情,而需要披上山姥假皮的原因正是美女其美。
这又回到了文章开头,我们该如何对待自己所享有的特权?项飙「把自我经验问题化」的思路值得借鉴。首先要看到自己的位置:
每个人有历史,有家庭背景、教育背景,整个社会结构给你一定的位置,这个位置很难改变,你要把自己是什么想清楚。“认命”是说从历史、结构的角度,想清楚自己是什么。
作为系统中的既得利益者,一个男性没法把自己轻易「去男性化」,一个白人没法把自己「去白人化」,但要想站在这样的位置,我能做些什么?从这个位置出发,我要往哪走?要解构自己的经历和思想,把自己的经验问题化、对象化,站远一些,看看自己狭窄的的特权视角是如何被历史地形塑的,从而将房间里隐形的大象牵到聚光灯下:
自己的经验都不是自然发生的,都是在一定的情景下发生,有它的历史、来源和局限。问题化的意思不是把它变成了负面意义上的问题,把它割除掉,而是要更好地去拥抱它。像我也是,各种各样的弱项、缺点,问题化之后其实就理解到自己是怎么过来的,要跟这个局限共存。它和自恋是相反的关系。它的指向肯定是外在的,是把自己对象化,把自己的经验对象化。
当Bookworm的主播谈及自己感到「必须去做的事」乃是录播客、做视频时,他承认和那些一天要打三份工来养活整个家的人相比,自己享有优越的特权。他同时也说道:「我们可以偶尔感到愧疚,但感到愧疚不能帮助任何人。对我来说,挑战在于利用我的特权来让其他人受益。无需为自己『有』什么而道歉,关键是要以一种不自私的方式来用它。」
说到底,仅限于认识和反思是不够的。不要一味地自我羞辱来抵消愧疚,而是要站在愧疚之上,看看自己能够做些什么。把愧疚转化为利他的动力,唯有行动能使言说不沦为空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