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ril 28, 2021
黑格尔在《逻辑学II》中提到,生命力就是矛盾性以及对矛盾性容纳的能力:
只有一件事物、一个人身上体现出矛盾性且具备容纳和接受这种矛盾性的能力的时候,才能被称为是有生命力的。
这和我在《反差与反抗》对「反差萌」的阐释很像:
反差萌是丰富性和多样性,是令人耳目一新的清爽,一支「让熟悉的事物变得新鲜」的观念冲刷剂。它是两种或多种看似毫无关联、甚至截然相反的事物形成的一种奇妙的协调,是矛盾的丰富的多面同时共存于事物身上所呈现出一种美丽的复杂的共振。学会欣赏反差萌是削弱刻板印象的绝佳武器。
这又让我想起黑格尔的悲剧「冲突论」。在古希腊悲剧中,对立的双方代表着两股冲突的「伦理力量」(或说伦理价值),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各自守着「片面」的理,主张自己的理时却又不得不否定掉对方的理,这便是悲剧所在。希腊悲剧和现代悲剧之别在于前者的人物是伦理力量的化身,而后者中人常常是从主观内在的激情出发。咱也先甭管古希腊还是现代,若是将人看作各种伦理力量、主体性的集合,岂不是一个人便是一出悲剧么?
一个人的人生中重复上演着这样那样的冲突,自己和自己斗争,把生活雕琢成——如尼采所说——一件艺术。我既是一人,又不仅是一人。费兰特在访谈里说,「『我』其实是一群人,内部有很多异质的碎片混合在一起」。「碎片」是一个那不勒斯的方言词,费兰特这样解释道:
我母亲留给我一个方言词汇,那是她经常说的,就是当一个人遭受各种矛盾情感的折磨时感受到的东西,她说她内心一团“碎片”(frantumaglia)。这些碎片折磨着她,在她内心东拉西扯,让她头晕,嘴里发苦。这是一种很难说出口的苦,指的是脑子里又各种各样的东西搅和在一起,就像是漂浮在脑子上的残渣。
于是,这些人体内杂乱、异质的碎片,既成为苦痛的来源,又是有生命力的人活着的感受。
我以为悲剧性和生命力恰是一体的。一次,我梦到自己无法不通过某种媒介来接触另外一个朋友。我和她说:「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挺受这种解读之中蕴含的悲剧性打动的,它当然不是我们关系的实质性表述,但当作为富有美学意义的隐喻来理解的话,这种努力奔赴彼此却又永恒地陷入无数种不同中介中的徒劳,让人感到绝望和感动。」
朝着一个不可能的目标进发,在此过程中濒临绝望和死亡时所不断迸发出来的力量,不正是生命之力吗?在意识到生命的荒谬与徒劳后,仍一次次地把巨石推举向山顶,怎能不歌颂这西西弗斯式的悲壮呢!
弗洛姆对生命力有另一番解释。他在《爱的艺术》中说,爱情首先是「给」而不是「得」。通过「给」去体验自身的力量,「给」不是牺牲,而是自我生命力的表现。通过分享自己身上有生命力的东西,唤起对方身上具有生命力的东西,使对方同时也变成一个「给」的人,在双方的给之中诞生了新的东西。这就是具有创造性的爱情。
一个人究竟能给予别人什么呢?他以把他拥有的最宝贵的东西,他的生命给予别人。但这并不一定意味着他一定要为别人献出自己的生命,而是他应该把他内心有生命力的东西给予别人。……通过他的给,他丰富了他人,同时在他提高自己生命感的同时,他也提高了对方的生命感。他给并不是为了得,但是通过他的给,不可避免地会在对方身上唤起某种有生命力的东西。因此他的给同时也包括了使接受者也成为一个给的人,而双方都会因为唤醒了内心的某种生命力而充满快乐。在给的行为中诞生了新的东西,给和得的人都会感谢这新的力量。这一点表现在爱情上就是:没有生命力就是没有创造爱情的能力。
若这生命力真是碎片的精神,爱情则以矛盾唤起矛盾,以多面应对多面。好朋友曾把人喻为玲珑多面的钻石,说和朋友相处时仍可择一面目示之,但面对朝夕相处的伴侣,则不得不把愈来愈多面掏出来。我脑海里出现这样一副画面:两个人把各自的碎片倒在桌子上,像搓麻将一样把它们盘到一起。当然,这过程中是不能不把手割得鲜血直流的——碎片毕竟是锋利的东西;钻石毕竟是坚硬的东西。
至于两出悲剧合二为一,悲悲得什么呢?实在尚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