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差与反抗

February 4, 2021

身份的桎梏

去年十一月的某个清晨,趁着洗漱的空当升级iOS系统。新的版本(14.2)会增加几张系统自带的壁纸,期待之余我的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想法:也许我该挑选一张能够体现我作为设计师的审美的壁纸。下一刻,我便意识到这个想法有多么荒唐:「因为我是设计师,所以我便应彰显一名设计师的特点」。自己还常有此类想法,比如作为一个设计师,我似乎应该更加注重衣着的品味,好好拾掇一下。仿佛担心自己会因为没有符合大众对一个设计师的期待而失去作为设计师的资格。

在海德格尔的哲学里,这样一种被标签绑架的状态被称为「非本真状态」。「非本真状态」就是人被「常人」所替代的状态。「常人」「不是这个人,不是那个人,不是人本身,不是一些人,也不是一切人的总和」,而是一个中性的、大家共同遵循的「从来如此」、「常言道」的代言人。这个「常人」决定着「我」的存在方式,提供着「做什么」和「怎么做」的标准,「我」也因了它的标准去规范自己的言行。在「非本真状态」下,常人如何说、如何做、如何喜怒哀乐,「我」也就如何说,如何做,如何喜怒哀乐。「我」免除了选择和责任,逃避承担自己决定自己如何去「是」的自由。

实际上,「常人」的声音真是无处不在。前阵子,朋友聊天时提到从前的亲密关系曾落入过这样的窠臼,仅仅是去做「女/男朋友」这个身份大家都做的事情,一起吃饭、逛街、看电影。后来她发觉,这些都与眼前这个特定的人没有必然联系,所有这一切都可以换一个人一起做,双方也并不真正了解彼此内心的恐惧、理想和对未来的期待。

回到上文自己的情况,更应该问的或许是我喜欢穿什么衣服,我是不是想要去拾掇自己?以及,为什么?其实转念一想,若是一个人与常人所预料的贴合得严丝合缝,岂不是无聊得很?当你截然不同于人们通常觉得你应该是什么样的时候,难道不是有种给人带来惊喜的乐趣?这之中蕴含着一种迷人的不可预知性。

反差萌

听歌习惯上,我是一个相当保守的人。大学四年我几乎只听粤语歌,对各种饭圈和女团更是敬而远之,从未预料到自己有一天会听K-Pop。一九年暑期,偶然接触到了其时风靡全球的韩国女团BLACKPINK,看过她们跳的「Kill This Love」后,被其大开大合的舞蹈风格十足震慑了一番,与我从前印象中女团舞蹈的阴柔妖魅可谓相去甚远。

尤其是团队中的一位成员Lisa,被其他伙伴评价为「台上的气质与生活中的性格最截然不同的一位」。在表演时,Lisa的力量、表情与控制力都给人以「飒」、「酷」和「帅气」的感受,台下却是十分活泼可爱,堪称队伍里的「活宝」。看了一些综艺访谈和记录成员们日常生活的节目后,我发现自己特别喜欢她身上这种「反差萌」。

我不由得饶有兴趣地审视起这个词,为什么我会被所谓的「反差萌」吸引?

反差萌是丰富性和多样性,是令人耳目一新的清爽,一支「让熟悉的事物变得新鲜」的观念冲刷剂。它是两种或多种看似毫无关联、甚至截然相反的事物形成的一种奇妙的协调,是矛盾的丰富的多面同时共存于事物身上所呈现出一种美丽的复杂的共振。学会欣赏反差萌是削弱刻板印象的绝佳武器。

萨特在他的小说《恶心》中想要传递的思想和我在《反思「去标签化」》里说的些类似:并非有个「我」,各种身份是「我」的属性,而是我就「是」各种身份。人生在世,可以选择不以此种身份或那种身份存在,却无法不以任何身份存在。「身份使人成为环境中的存在,而人除了在环境中存在之外没有别的存在」。这也恰恰是海德格尔所说的「存在」要通过「存在者」去展现和理解。这就是说,无需刻意抵抗身份和标签,甚至要反其道而行之,拥抱尽可能多的标签。

反差萌是解放的,是在冒出「我做……的话会不会太不像样」的念头的时候大声说「不!」,是赋予人超越局限的勇气,是去给身份冠以任何唐突的形容词,去做温柔细腻的父亲,引领时尚的博士,多愁善感的程序员。是去将看起来毫不相关的身份连线,在不同情境展现不同面向,去大胆否定过去,遨游未来。我们不仅需要欣赏反差萌,更要善于制造反差萌、成为反差萌,以身抵抗任何蔑视可能性的主流论述。

反抗精神

反差中吸引我的恰恰是其对刻板印象的「反抗」精神,对标签背后泛化和固化的思维方式的反抗。但反差仅是反抗的一种表现形式,反抗从宏观上说,是对主流和世俗的反抗,对各色「应然」的反抗,对传统的叙事模式和规训话语的反抗。

在一次和朋友聚会时聊到情感话题,被问到我欣赏什么样的女孩子,我下意识地说了句「不同」。后来想,这「不同」实在是一种不被俗世同化的格格不入,敢于蔑视social norms的勇气,不惮于让他人感到不舒服的坦然和直率。而这种不同,建立在对自我的深刻理解上,即是否能够「put yourself together」,对自己的过去未来建立完整的叙事,是否带着批判与反思去生活,而不仅仅是常人如何喜怒哀乐便如何喜怒哀乐。

生活中偶尔碰见自由灵魂,举手投足间都洋溢着动人的生命力。曾经在日记里写过在学校遇到的一位女孩:

昨天晚上在宿舍电梯口遇到一位穿着绿色T恤的女孩,十分可爱。等电梯时,她拎着一个快递盒,举到耳边,摇了摇听里面的声响,猜不出装的是什么,摆出一副迷惑又暗带笑意的样子,接着又跑去公告板上看看告示,一上一下地玩着那张透明塑料栏后的公告纸,一切举止都像足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孩。

我细细地观察着她,觉着十分有趣。这种孩童般的趣稚,在我内心中有一部分是与之共鸣的,但是仅仅会在一人独处的时候浮现,绝不会在陌生人前流露。会有一种感觉,这位女孩是我在没有旁人在场时一个人的样子,自成一体,毫不在意他人的眼光,将我被社会规训的「成熟稳重」映衬得羞愧不已。她举止中有种完全不矫饰的灵气,可能当我作为一个「社会角色」的时候会非常cynical地批判「这人没事儿吧」,但在那一刻,我确实觉得有种非常深刻的共鸣。她毫不遵循某种默认的规范和习俗,让我不知所措——我感受到某种进行回应的必要,但又不知该如何回应。后来才想,这是完全没有必要的,这位女孩自己有一个自洽的小世界。

反差与反抗,正是人身上最让我着迷的地方。

吾心即宇宙

和身份、标签又或是任何世俗规范之间保持一种辩证的「拥抱」又「反抗」的关系,常常涉及到一个关键问题:如何分辨什么是我真正想要的和外界规定我应做的?似乎得先作出区分,才能对话语进行反抗。比如,作为伴侣,怎么辨别我出自喜爱为对方做的和常言道我该做的?作为一名女权主义者,我得怎么将我的审美区隔于男权社会对美的定义的影响?

前段时间朋友在群里问起各自的MBTI人格类型,又跑去再测了一下。测完之后,我突然意识到,我对自己「内向者」的观念如此根深蒂固,以至于见到相关的题目就会下意识地去选择最极端的选项,并没有再仔细思考每一个具体情境下自己真正的感受。最后的结果不出意外,内向占了 90%+,但实际上在某些情况下我也并不是那么讨厌和人呆在一块儿。我的自我形象(身份)的认识和内在于我的感受,两者往往相互影响,交织不清,很难划出清晰的界限。

这个话题在我的文章中有其一贯的脉络。最早在 2018 年,我便提及了「主观选择」与「社会构建」之间的矛盾。那年年终总结的末尾里关于审美的疑惑,在第二年《谈审美局限性》一文中得到初步解答。这一次,在《局限性》里「行动先行,以行动改造感受」的解决方法之外,我想尝试提出另一种视角。

说到底,建构主义是预设了一个我,以及一个把各种观念加于我的世界,本质上是一种主客二元的观念。在海德格尔的存在论里,不再是有一个「我」在「世界」里存在,而是先有「存在」,才有「我」和我存在着的「世界」,存在是在世界里存在,我与世界本是一体。这种摒弃主客二元的思维,与佛家「吾心即宇宙,宇宙即吾心」的思想异曲同工。「我」本没有什么原生于我,而是不断和各种叙事碰撞磨合出一个我来。在On Being这篇文章中我详细阐述了这一自我观:自我是「去是」的过程,是一个混沌不清持续发展物,不是什么确凿的固定的实体。「存在先于本质」,萨特也说,「人一开始是虚无,在世界中涌现」。

落到实处,首先还是要自我接纳,这是拥抱可能性的第一步,接受即便是那些「从来如此」的事情。其次是提高对感受的觉察,在各种标签之下,哪些是令我开心的,哪些是令我别扭的,去「是」自己必须是一个持续不断地向内探究与追问的求索过程。最后是添上一层批判的否定性,是反抗,而反抗就是要一直保持那种和主流之间不舒服的充满张力的状态,时时跳出来看看有没有被执着困在某个身份里。如此一来,大概便能使各种身份、标签和谐共处,能恣意游走于理念殿堂之高与尘俗世务之低,既「俗得下去」,又「雅得起来」。

前几天天气很好,阳光明媚却不热,有凉爽的风吹过。走在去和朋友见面的路上,经过一处洒落满地的黄叶时我感到莫名的快乐,忍不住开始像个小学生一样蹦蹦跳跳,在街上大声唱歌。那一刻,我内心充满了自由的轻盈,像是《心灵奇旅》里 22 全身心投入世界时即兴而自我的「jazzing」。

Now, let’s all go jazz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