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cember 29, 2020
起初是瘫痪麻木的。事情发生了改变,毋庸置疑。他扭过脸不愿意去看。不确定性疯狂地涌现,原本广袤无垠的大地化为举步维艰的钢丝,又有什么能把握得住?存在者为这样和那样的不确定焦虑。一贯许诺予虔诚以回报的世界,刹那就翻了脸。明天是个巨大的骗局。总算后知后觉,事事遵从自己意愿发展的任性早已无立锥之地。想要驾驭生活的理性如此狂妄,非得叫它摔个跟头不可。
拔剑四顾心茫然。西西弗斯看着岩石重新滚到山脚。好像并没有失败,却同时走向了更盛大的失败。如果没有这场失败,还会无往不胜下去,直到某一天头破血流。可此刻巨大的他者现身了,直直撞上了世界的沉默和非人性。荒诞从中而生。还是要重新把岩石推举到山顶的,这不是终点。真正的终点只有一个:死亡。
——在动荡的时代洪流中,自我价值实现成为幻灭的泡影,幡然醒悟一直追逐的不过是一场又一场海市蜃楼。于是不得不去叩问更本质的生命的意义问题。
很多人盛赞《心灵奇旅》在灾难迭出的 2020 年尾给大家带来了治愈,它对我个人的意义则更甚于此。作为一部探讨存在主义核心命题的作品,它为我今年的思考做了很好的总结。
从前是持续望向未来的。期待某一天、某个节点的到来,从那之后自己的人生将会变得很不一样。对中学音乐教师Joe Gardner来说,这一天是和音乐家Dorthy Williams同台演奏,是加入乐团巡回演出,实现自己的音乐梦想。可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演出结束后Joe站在酒吧门外,一股空虚感笼罩了他。他怔怔地说,「I thought I’d feel different」。
从前只面向未来地存在着,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将来的一个我做的,当下的自我则隐身不见。于是乎异化成为一台效能机器,忘我地操劳和剥削着自我。疫情给世界按下急停键,时间被折叠,什么计划与理想统统止步。生活像一辆高速行驶的汽车冲出断崖。悬空之际,过度积极后的倦怠感席卷而来,人陷入了颓唐的无能状态。这个悬空的时刻,是Joe站在酒吧大门外问出「What next?」的时刻,是西西弗斯眼睁睁看着石头滚落山脚的时刻。
西西弗斯受诸神惩罚,投入一场永恒的无效无望的劳动,不断地将一块岩石推举至山顶,再望着它滚落山底,周而复始,永无止境。然而,下山的时刻正是清醒的时刻。我不能比加缪写得更好,请允许我摘录一段:
我感兴趣的,正是在回程时稍事休息的西西弗。如此贴近石头的一张苦脸,本身已经是石头了。我注意到此公再次下山时,迈着沉重而均匀的步伐,走向他不知尽头的苦海。这个时辰就像一次呼吸,恰如他的不幸肯定会再来。此时此刻便是觉醒的时刻。他离开山顶的每个瞬息,他渐渐潜入诸神洞穴的每分每秒,都超越了自己的命运。他比所推的石头更坚强。
此刻岩石的本色是清楚的了。加班至深夜在家楼下独坐车中的静默,与纽约地铁上一具具行尸被屏幕光照得惨白的脸,何尝不是一样的骇人。那句关于意义的诘问被掷入了无尽的虚空,再无回响。在无常与反复中,荒诞尽显。
要拥抱一种西西弗斯式的英雄主义。生活若是荒谬无意义的,才更要以火热的激情去穷尽现在,正如同那稳步下山的西西弗斯,朝诸神投去轻蔑的一瞥,拒绝屈服于荒诞的命运,每一次朝山顶的进发都是坚定不移的反抗。在加缪所推崇的数量的伦理学中,他主张要live the most life instead of the best life。是了,在那被限制的命运中去尽最大可能地感受经验,从反抗中、从盘根错节的实践中去挖掘相对的意义。关键是要去生活!
在《心灵奇旅》里的灵魂加工厂The Great Before,每个灵魂需要获得通往地球的通行证才能投胎成为人类,而这张通行证的最后一块拼图,被称为Spark。兜兜转转,玩世不恭的古老灵魂 22 最终让Joe明白,Spark不是热爱的某项事业,也不是所谓的人生目的,而是任何一个令你感到生命值得活的刹那。是和着暖阳飘落掌心的秋叶,是身旁伴侣在被褥上留下的余温,是清晨那杯咖啡酸甜的回甘。
这和加缪的哲学有某种共通之处。加缪是踏实的,对生活充满着热诚。他笔下「荒谬的人」绝不愿为将来牺牲现在,不肯拔一毛以利永恒,笃信只有「今天」才是最忠实的朋友。后来发现我在一篇随笔里随手写下的话竟与加缪不谋而合——「『活在当下』不是什么科学主义的咒语,是未来无可期许后的救赎。」
唯有抱持着明天不会更好的信念去生活。唯有如此。
把目光放到当下,心境慢了下来。对事物更有耐心,更享受麻烦,更少畏惧责任。也渐渐喜欢上以前不喜欢的东西,比如做家务,比如冬天。
善于展现日常琐碎中温暖微光的日本影视在今年给予我许多力量,像挽救我于危机之中的《四重奏》,像和好朋友喝着热阿华田一起看的《海街日记》。最近花了一个月时间慢慢看完了《我的事说来话长》,讲述家里蹲的啃老钉子户岸边满与借住的姐姐一家发生的生活趣事,和我目前处境颇为照应。其中一幕,主角满和姐姐绫子比赛谁先回忆起小时候看的一出由汤姆·汉克斯主演的电影的名字,此时绫子的女儿春海走出来,问他们为什么不直接上网查,于是有了下面这番对话:
满: 傻子才查。人怎么能主动放弃人生的乐趣呢?
春海: 我觉得那是浪费时间。
满: 这样下去你会慢慢变成一个百无聊赖的人。要是用最短时间,走最短路径度过,那欢愉的果实可不会砸到你头上哦。
春海: 欢愉的果实是什么?
满: 那是只有不借助导航和互联网,甘愿绕远路的人才能找到的小小的奖励。
可以看到,技术的逻辑总是指向效率,把时间、精力都视为资源,斤斤计较,严阵以待。我并不完全反对技术,但我确实是走向了对技术更为批判的一面,技术带来的问题无法由更多的技术解决。在「最短时间」和「最短路径」之外,显然还需要别的什么。
做一个「甘愿绕远路」的人,是随时随地保持一种对于突然会闯入生活的事件的开放性,从而达成一种海德格尔所言的对生活的「领会」。对于这些事件怀着「不评判」的态度,毕竟人生「不是选对或选错人生道路的问题,而是行路的问题」。走好脚下的每一步,无论死亡来得多么偶然与荒谬,都能够说 「I’ve lived my life to its fullest」。
圣诞节这天,我重温了一遍《时空恋旅人》。拥有祖传时间旅行能力的男主人公,从父亲那得到教诲,在每天结束之际,都回到一天伊始,用同样的方式把这天再过一遍,去用心体会第一次未曾留意的细节。影片结尾,主角选择不再使用时间旅行能力,而是把每一天当作最后一天去过,去「relish this remarkable ride」,尽其所能享受人生这趟精彩的旅程。其实和《心灵奇旅》一样,两部电影讲的都是一个朴素的道理:Carpe Diem。就同许多大家都「知道」但不真正「懂」的道理一样,是凭空讲多少遍都无法叫人有所体会的;而每个人的道路不同,关键在于各自如何从自己的生活中去领悟和到达。
保持开放性也曾让我担忧无止境地接受次优的人生选择会让自己沦落为相对主义的犬儒拥趸,担忧我在关于微信这篇文章开头说的「『我』之所以为『我』的根基」有所动摇,使我不再是我了。好在「自我是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萨特说。自我处在一个未完成时态,向后看,你可以不断赋予过去新的叙事超越自我;向前看,你肩负自我创造的自由的重负。这和加缪的「我永远是自己的陌路人」异曲同工。
最近也在反思自己拒绝使用微信与朋友圈、在一个只能用RSS订阅的博客上写文章是否过于自私。我的朋友们大致也认为iMessage和Telegram要比微信更好,但由于现实的原因,大多还是活跃在朋友更多的地方。有时会感到抱歉,需要他们迁就我;有时会感到遗憾,和朋友少了互动的机会。但当我读到尼采「生活是艺术」——把生活当作一件雕塑品一样发展出某种所谓的「风格」的看法时,我想这大概就是我的风格吧。在这种风格之下,需要付出其他的努力去和朋友保持联系,比如写信和见面(视讯)聊天。
对于自我的看法确实使我对未来的可能性更宽容,即便过两年改弦更张,捏着鼻子在微信公众号上发表文章,也不见得「我不再是我」了,或许是因为朋友比维持这种风格更重要些。但此刻聆听内心,这就是我想坚持的美学。
大概是完美主义者的通病,总是期盼着根本性地一次解决问题,总是等待着那个准备万全的时刻蓄力一击——「要么不做,要么做到最好」。于是手在剑柄上,剑却总在剑鞘里。
想起Atomic Habits中所讲的Being in Motion与Taking Action的区别。前者让你感觉自己在做事情,但实际上你只是一直为做事情做准备,是计划,后者才是实干。一直以来自己都非常擅长去规划、拆解、想象可以怎么样去做各种事情,但却没有真正地付诸行动。就像我总想着等到自己独居了,就可以如何按自己心意装扮家里,却让现在的自己不断忍受一个糟糕的环境,忽略了其实微小的改造就可以让每天都过得更开心。
我希望达到一种「拔剑在手」的状态。言必称环保,垃圾分类、节约水电、循环利用做到了几分?说着反抗消费主义,有没有建立起自己的消费准则,过去一年是否减少了不必要的消费?声称自己是个女权主义者,又为支持女性做了哪些事情?在抽象的观念之外,我现在更愿意谈一些具体的问题,返回到生活中去身体力行地实践一些理念。行动与没有行动的差别远远大于行动多少的差别。
若有人要质疑个体微不足道的努力,大可报以微笑,告诉他不必以结果论的观点去看最终的成效大小,而要从亚里士多德的德性伦理观看,专注于做一个道德的人,发展自己的美德。对西西弗斯来说,是「攀登山顶的拼搏足以充实一颗人心」。
谈了很多入世,但入世不是纵使自己对世俗生活全面投降,沉沦隐匿于常人之中。在本科最后一个学期的一节语言学导论课开头,老师拿出时为热点的「山川异域,风月同天」一例,教我们要「俗得下去,雅得起来」。对自己的期待也大致如此。
毕业后这段时间一直在寻找着某种均衡和中道,在一个个象限与连续谱中穿梭、拉扯。从浑身带刺变得柔和,更愿意重新审视既有的主张和欲求,让各种观念都有容身的空间。
从前是必须要把问题想清楚的。一二三四五,剖析,推理,总结。一切细节尽在掌握之中。绷紧到极致之后,要往回倒一点。现在可以接受自己处于迷惑的中间状态,暧昧的,模糊的,难以言喻的,带着问题生活。接受无能,并看到无能所预示的无限可能。
从前信奉科学主义,如今看到科学不过是众多信仰之一。更加理解宗教作为精神栖息地的意义,并从新的角度去打量曾经视为愚昧的观念和习俗。倒是在一个矛盾的社会中,现代人像浮萍一样缺乏根基。传统文化中的集体主义话语让个体缺位,资本主义的自由市场竞争又不断强调个人成功叙事,乘着消费主义东风把人逼成「永远空转着的自我抽打的陀螺」。人们迫切寻找着精神性的东西,有些人奔向了更宏大抽象的身份符号,有些人回到生活本身。
从前对周围的一切漠不关心,视野内只有「自我成长」和实现自我奋斗的目标,与其说是个人主义,毋宁说是唯我主义。在亲密关系中,视主体性为至关重要,认为「我们首先是自己,其次才是彼此的伴侣」。现在逐渐摒弃这句话中所暗示的「自我」优越地位,意识到促成好的亲密关系是难以保全主体性的。按韩炳哲的观点,甚至只有自我的消失才能让他者现身。说到底,一加一不等于二,没有作为「我们」存在的觉悟,就没法真正为彼此考虑。
从前读书只亲睐抽象和理论,最近也重新开始从文学作品(和影视作品)中去汲取能量。不再总想着弄懂到底什么意思,而是细心体会文字本身带来的感受。朦胧的,混沌的,错综复杂的,欲言又止的。重掌被逻辑蚕食的感受力,并努力打磨这块松弛的肌肉。
无论是对理性和技术的看法也好,对亲密关系和工作的看法也好,都在今年有了许多改变。唯愿保持激进,也保持开放。Be radical and radically open.有时是骑墙的诗人,有时是围城的困兽,正是不同理念之间对立的张力赋予生命丰富性与活力。
来到二零二零的尾声,许多人长出一口气,盼望今年赶快过去,似乎所有糟糕也会一起翻篇,明年一定更好。事实上大家也许心里明白,12月31日与1月1日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如果说我从二零二零学到什么的话,那就是希望从来不在未来,而在当下的每时每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