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y 7, 2021
计算机科学家Cal Newport在一次访谈中提到,给任务设置结束时间有助于防止分心。
只要我提前规定好早上的两个小时是写作的时间,即使我的脑子里出现了想去刷刷微博的冲动,我也不那么容易受其诱惑。因为我清楚地知道这段时间「应该」用来写作而非娱乐,以及毕竟只要再坚持半个小时就能够休息了——「还是写完再刷吧!」。由于给任务设置了清晰的结束时间,我不需要决定「什么时候休息一下」;但没有这样的规则,我很容易向自己的冲动妥协,反正都是休息,「要不现在休息一下吧!」
在笔记软件Roam的研讨会上提及间隙日记(Interstitial Journaling)这一方法时,主持人说在日记里写下刚刚过去的一两个小时做了什么事情,能够给自己带来一种「闭环」(closure)的感觉,就像是给自己的大脑一个暗示说「任务已经结束了」,帮助被占用的认知资源从方才的任务中解放出来,从而更好地投入下一件事。
这里浮现出来的主题是「终结」——或者叫做「有限性」的特质——对一件事情的意义。在任务管理中,设定日程和deadline可以帮助我们专注手上的事情,解决任务的「完成感」让我们能更好地投入到其他事情上。但「有限性」这个特质的意义却不仅于此。而说到「终结」,我首先想到的是生命的终结:死亡。
人的命运在时间长河中不过是昙花一现,难免「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可若真是达至无穷呢,人恐怕并不乐意。
且先来看尼采的「永恒轮回」。倘若你现在和过去的生活就是你未来的生活,它「周而复始,不断重复,绝无新意,你生活中的每种痛苦、欢乐、思想、叹息,以及一切大大小小、无可言说的事情皆会在你身上重现,会以同样的顺序降临」,你所做的一切岂不是毫无意义,令人沮丧?预言家昭示:「一切皆虚空,一切皆相同,一切皆曾经有过!」——预言化作梦魇,使查拉图斯特拉醒来后独自「在恐怖的月光中恐怖」。
不死则何如?如果我知道自己长生不老,我现在也就不会写这篇文章,毕竟明日何其多!波伏娃在小说《人总是要死的》中说,不死是难以忍受的。「如果说死亡剥夺了人生的一切价值,那么,不死却剥夺了人生的一切魅力,因为人生的魅力正是以它的暂时性为条件的,与大自然一起永生的人,将变得与大自然一样对一切都无动于衷,不再有痛苦和欢乐,期待和期望,不再有情感的波动和心灵的颤栗。」永生带来的是一种自由的重负,难以背负的痛苦。
谈到自由,又让我想到萨特。人的自由在于现在对过去的否定,和将来对现在的否定之中,她不是其所是(过去),又是其所不是(将来)。人能够超越自己事实性的过去,正是因为人根据对未来可能的选择来把意义给予现在和过去。可倘若未来是一条永无止境的道路呢?存在的时间性被取消,否定意义被消解,无限的选择带来的无限自由使人瘫痪。正如「打网球的人最后那一击,给了她以前的奔跑以一种意义」,死亡赋予了生命一种完整性。
「人终有一死」看似是简单的道理,直视死亡却需要莫大的勇气。死亡是「向来我属」的,即无人能替我去死,同时我也不知道自己何时死、怎么死。于是,对死亡的意识使人产生了「畏」,这畏并非对某一具体事物的畏,而是对一种无法继续存在的可能性的畏。因此人总是在不自觉中避讳着死,不敢涉足那块似乎只存在于遥远天际的阴郁之地。然而,死神朦胧的阴影让人心悸,却无从躲避,总有一天人要被逼迫着直面当下的生存,而领会到死亡的时刻也是从常人中抽身而出、活成本真自我的时刻。这正是海德格尔所说的「向死而生」。
这种「有限性」不是说我确凿地知道人生之路将引向何处,而是我隐约意识到我终将抵达某处。正是死亡规定了未来的范围,使得可能性的筹划有了意义,而永生将会导向彻底的虚无。「这无穷空间的永恒的静使我惊栗!」帕斯卡尔如是说。
我曾在以前的文章里提及设计师作为新时代数位匠人的困境:在软件永无止境的更新迭代之中唯有最新版本得以呈现,设计师挥汗铸就的每一次改动都是过渡的中间状态,虚无缥缈、转瞬即逝,化为毫无重量的文件和代码被遗忘在比特世界的深处。也正因为「做产品从来是众舞而非独秀」,当被问到她的作品时,数位匠人无法言之凿凿地指向一个在时间和空间上有具体边界的实体。无限性和虚拟性使造物的面容变得模糊,分工体系又把匠人的作品击得零碎。
因此,像木工这样的古典技艺让数位匠人们找到了某种慰藉:
与仅仅需要敲击键盘和移动鼠标相反,木工是物理的、身体性的活动,需要全身上下的参与和投入。得使尽力气,调整姿势,操作不当还会受伤、流血——这些无时无刻不给予我们「活着」的感受。其次,在用心打磨之后,能够看到实体的、实在的成果,能够触碰的成果。一把椅子、一张书桌、一个灯座,这些成果还能融入到日常生活的使用中,建立起一种与消费截然不同的和物品之间的关系。最后,手工技艺还赋予了数位匠人们在职场重重限制中无法拥有的能动性,在把原材料切割、拼接、打磨变成最终成品中感受创作的自由。
这和阿伦特对劳动(labor)和工作(work)的区分有相似之处。在阿伦特眼中,劳动和工作是两种不同的人类基础活动,前者是为了维系生命所需,后者则是为了建造一个人造物的世界。劳动的产物为了维持生存被迅速消耗,因此人要不断地投入劳动之中,劳动是循环往复、周而复始的。而工作的人,也就是「技艺人」(homo faber),通过「制作」这一创造性活动生产出具有持存性的成果。「制作的标志是有一个明确的开端和一个明确的、可预见的终结,这个特征把它和所有其他人类活动区别开来。陷于身体生命过程之循环运动的劳动,既没有开端,也没有终结。 」
由于制作过程有清晰的开端和终结,技艺人的主体性和能动性得以彰显:「技艺人的确是一个统治者和主人,不仅因为他是主人或他把自身确立为整个自然的主人,而且因为他是他自身和他行为的主人。 」在脑中浮现出所造之物的意象之时,建造便开始;技艺人也可以随时逆转制造的过程,破坏其造物。技艺人是自由的。
由此我们能看到「终结」对作品的意义所在,也更能体会为何现代数位匠人对其作品具有强烈的疏离感。从这里出发,我们可以去反思自己工作的性质和生活中的其他生产活动,以及如何将这种「有限性」带入日常的创造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