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cember 29, 2021
咖啡原本实在算不得什么「我真正喜欢的东西」,年初跑去学咖啡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赋闲家中给自己找点事做。但在持续的学习和实践当中,我逐渐感受到做咖啡——或者笼统地说手工技艺,是现代脑力劳动者的一剂良药。
不同于静坐着敲敲键盘、动动鼠标,做咖啡需要调动全身去和意志之外的物质现实打交道。磨豆子、萃取、打奶泡、融合拉花、出品,在用肉体关照材料和工具的过程中,身心巧妙地谐和,从而获得真切的「活着」的感受。
软件更新迭代永不停止,作者们挥汗铸就的每次改动转眼便被最新版本取代,虚无缥缈、转瞬即逝。但咖啡有着明确的终点,做完递给客人的瞬间便宣告结束。同时,一杯咖啡有着确定的时间与空间上的边界,它具体可见、能被感知,毫不含糊地存在着。
和现代社会里的专业分工不同,咖啡是一个人从头到尾把事情做完,人跟造物之间有着直接的连结。哪怕是进货、算账、保洁这些维护型的工作,每一步都有明确的意义。简言之,我知道自己手上的事情是「为了什么」。
也正因为我对劳作的最终结果负责,我能通过直观的标准来衡量它的好坏:好喝不好喝,酸了苦了,拉花是否匀称饱满。它对客人的意义是能直接捕捉到的,我能实在地感知自己的作品对别人产生了什么影响,而不必经由某个抽象后的数字指标。
吸引我的是手工匠艺纯粹而实作的一面,简单地做一个东西给别人,它的制作过程和影响微小但确凿,虽然重复可是有种安宁在其中。而且技艺的东西很实在,没有人可以拿走,有一种自足和自信在里头,在不断精进的过程中也有满足和喜悦。
从对技术的反叛出发,我的许多想法发生了转变,并发展出多种相互矛盾的倾向。
厌倦了电子屏幕后的虚拟空间,我的注意力转向了头脑之外的物质世界,受古典匠艺与传统媒介所吸引,关注需要调动身体的实践活动。与此同时,批判性反思也从未停止,我依旧享受抽象思考,从理论中获取看待事物的新视角、挖掘不同领域知识之间的联系。
简洁理性的现代主义仍然深得我心,但我也愈加欣赏哲学与诗中的模糊和复杂。如同左右脑一般,我的美学价值也一分为二,一边是严谨的、简约的、逻辑的、理性的,一边是创意的、感性的、混乱的、难以捉摸的。
矛盾丛生中,我能感受到自我的维度被拓宽了。拓宽的同时也是痛苦的,多股互相排斥的力量共存,难以找到——或根本没有——什么框架可以统一它们。失去了单向度时的协调一致,无法再把握到一个清晰的自我。
除理念之间的矛盾外,我也察觉到自己的智识理解和生活实践之间陷入了长久的割裂。比如虽倡导着与人连结,不遗余力地批判技术如何切割社会关系[1],但作为内向者却又龟缩在技术塑造的茧壳里,无比享受封闭真空里的免责自我。嘴上歌颂着附近与社群,却在真正直面他者性和异质性时仓皇而逃。
在灵魂宫殿里堆砌漂亮的积木,拨开华丽的瓦片才惊觉埋了一颗腐烂而陈旧的心。语言精心编织的网精致闪亮,风一拂过便消散无踪。以新的信念勾勒的理想图景和过往人生中所建构起来的感受倾向并不和谐一致,有时与其说我不「能」,不如说根本不「想」成为自己认同的样子——若是如此,我的文字又是否真诚呢?
六月,我又一次来到上海,在IDEO度过了一个难忘的暑期。
IDEO向我展现了一种工作环境的可能性,让我看到原来工作伙伴之间除了工作,还可以有这么深刻的友谊和羁绊。每个人都是作为一个完整的人存在的,有着强烈的个体性,在工作之外依然丰富,有自己的爱好和节奏,对生活和设计充满热诚。
沉浸在这样的创意社群里,永远不必担心对设计的热情枯竭,常常会有不同领域的项目回顾或个人分享:工业设计、平面设计、室内设计、建筑设计……我也因此开始更多地从其他设计领域去汲取灵感和养分。在这个地方孕育的许多想法,也会是我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去继续探索的方向。
很享受这个夏天的状态,有那么一瞬间我心底里希望这样的生活能一直下去,永远不终结。每天每周各不相同,不必呆坐在电脑跟前,灵活自由,四处游走,像海绵一样吸收着无限多的热情和知识。每天跟善良可爱的人呆在一起,很多欢乐,也很多触动。工作和生活互相补充、互相支撑,工作认真投入,下班恢复充电。
周末清晨,造访一家偏爱的咖啡店。时间尚早,客人寥寥,我坐在角落里,浸着倾洒窗边的和煦阳光,听着窗外轰天的蝉鸣,精神百倍地读书。时而被书里的文字启发,停下来盯着远处思索,在书页边上写下想法;时而抬起头看咖啡师在吧台后忙碌,磨豆机的声响和打奶泡的呲呲声让人倍感安宁。随着城市苏醒,街道外面逐渐嘈杂,我戴上耳机开始写字。
越是不舍,落幕也来得越不真实,我在日记里写:
晚上从机场回家,坐在车里,看着掠过窗外的街景逐渐变得熟悉,我突然有种恍惚的错置感。过去的两个多月好像一场绮丽的梦,如今到了梦醒时分。匆匆忙忙飞到另一个城市,用十周爱上一群可爱又善良的人,还未及创造更多美好回忆,便再次各奔东西。幸好结尾用尽了力气去说再见,一字一字地写信,一次一次地拥抱。这样纵使未来不知何时再见,也尚有回忆酿的甜。
情感无序地流动着,有些心动散漫而飘渺,在爱和喜欢的连续谱上举棋不定。只好以隐晦而诗意的文字铭刻这些或长或短,或深或浅的情感,如在虚拟的深海里爱上自己的镜像,或在蓝调的雨天里写诗,抒写有颜色的数字,和未曾拥有的丧失。
那个夜晚,我们在擎天树下的阴影里并肩行走,我毫无期望地建构着对话场,尽情地享受了心动而迷离的当下,好好地感受了模糊而跌宕的情绪,快速相交,又快速分离。我深切地体会到了人际关系的模糊和复杂性,在交杯换盏中,我们的关系难以定义。在那短暂的几个小时里,我们相爱;清晨,我们别离。
我曾好奇一场夏日的风。我相信我们无比相似,只因我们都能看见夜骐。有些心情像酒,浓烈而持久;有些心情像苏打水,气泡破灭后便无影无踪。担心走近了会把爱走丢,于是我隐忍而克制地眺望,默默祈祷和祝福。闭上眼睛伸出手,尝试更用力拥抱——有时我也希望一切能结束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那在错的时间遇见世上另一个自己?汩汩的墨试探着,我们誓不进窄门,偏要做盗火者。雾里看花,夜色旖旎。咖啡和柠檬清酒,都有甜、酸、苦三味。列车进站,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故土,终究没有问出那句:
「如果多一张船票,你会不会跟我一起走?」
九月底的西雅图依然阳光灿烂,随后的几个月便开始阴雨连绵。进入冬令时后,稍纵即逝的白天更是让人陷入某种季节性抑郁。
进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我忽然有些不知道自己是谁,在旧的人际关系、社会结构和文化语境中建立起来的自我认知和身份认同都失去了原生的土壤。我仍能够辨识到自己一些固有的行为模式——也许我还是我,只是还不知道要怎么理解这个新世界里的自己。个人历史的叙事有待重新发明。
置身于文化熔炉中,我第一次真实地感知到了自己的文化身份。从前的个体性建立在文化内部的差异和对立,当对比转移到文化与文化之间时,这种个体性则失去其根基,被更大的不同所淹没,自身的文化背景被凸显。和母国拉开距离的同时也获得了一种旁观者的视角,开始思考怎么去理解、活用、解构、摒弃自己的文化,像李如一说的「重新想象中国」。
来到新的环境,发现有必要「重新接纳自我」。曾提到过的三个阶段似乎是一个循环:从盲目、不知自我,到在和世俗的对抗中自我浮现,接纳理解自我的秉性、倾向和残缺,再到和世俗之间形成具有张力的动态平衡。也许如西西弗斯的寓言一般,人正是在破碎和重建的反复中一步步加深对生命的理解。
回看三四年前写的年终总结,发现那时候的疑惑依然没有答案,从前走出的低谷又再度陷落——甚至文字功力都让现在的我自惭形秽。不禁让我感叹,时间当然是流逝了,但思想常原地打转。人生大概就是这样不断地螺旋式前进,曾自以为解决的问题,在新的阶段又会重新冒出来。
在这个漫长的人生转折期中,内部与外部的复杂性和模糊性让生活变成一团迷雾,我难以再纯粹而充满热情地奔向某项事业。我不再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因此也无法再笃定地努力实现某个目标。所谓「尝试不同事物」、「探索可能性」再不是毫无顾虑的了,以个人能动性为前提的叙事都必须纳入残酷、无常、冷冰冰的现实考量。
从前更多是向内探索,在和世界的互动中挖掘「自己想要什么」。但即便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通向它的路也不总立即敞开;得到自己想要的以后,也许发现并不如预期——「追随所爱」是个过于简单的信条。当我发现无法继续忽视外界的要求时,也终于开始认真思考自我和外部世界的关系,思考我应如何存在于世界之中,以及他者在我的求索和创作中的位置。
想法瞬息万变,写这篇文章的过程充满着词不达意的痛苦,即便语言凌乱无力,也尝试努力记录,在令人目眩的混沌之中捕捉那些局促不安的能量,希望它至少能见证此时此刻,站在兵荒马乱的 2021 末尾,我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