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cember 29, 2022
去年刚到美国的时候,经历过一段状态低靡的culture shock。起初对这个词有很深的误解,以为仅仅是被某些具体的文化差异「冲击」,在墙内便习惯遨游万维网的我自然不以为意。然而,文化冲击并非一个个短暂瞬间,而是一种置于异国文化中整体的迷茫和失措。由于人际关系的断裂,参照系的缺失,我感到「『自我的连续性』被打断了」、「不再知道自己是谁」。情绪化的感受、理性的思考在当时都写过,不再赘述。
那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好转,逐渐「找回自己」的呢?我想是去年这个时候的冬假,我静下心来写年终的总结,意识到无论过去的我如何将我带到这里,我依然可以重新定义我要怎么度过这两年的时光。找工作不应该成为生活的唯一重心,项目的课程过于基础和无趣就大胆放手。我要做的,是去发展出我想要的技能,去钻研我感兴趣的HCI研究领域,去博览群书、做具有挑战性的思考。
渐渐明确了自己想做的事,我不再向外望了。有了自己的重心和主轴,对时间如何支配就有了清晰的标准。精力最好的早上用来自学、读书和读论文,其余都安排到下午和晚上。从一月起,我认认真真地学起了前端开发,在三月份搭起了自己的个人网站,也顺利地找到了实习。在阅读、思考和写作中,在求知和磨练技艺中,我找到自己的节奏和扎根的土壤。
三月份时在Critical Fabulation的导言中读到一句击中我的短语,很好地总结了我当时的生活哲学:inhabiting difference in the present。这既非彻底缴械的享乐主义和虚无主义,却也并非导向未来、朝目标奋发的进步主义,而是将变化「栖息」于当下,一种「act as if」的具身式行动。我相信时机到了,身体自然就会爆发出无穷的能量去争取,机会和内心的状态浑然天成,生命自会引领我。
果不其然,在这种心态下,不久前再次测MBTI时我的J掉了百分之十。毕竟,在动荡的时代面前,谁还能执拗地我行我素呢?
LA之旅可谓是今年的高光——也许是当时的我迫切需要这样一场逃跑。下了飞机后直奔海滩,还没见到海时就在车里闻到了咸咸的海水味。赤脚踩在松软细沙上,感受着弥漫在空气中的慵懒和松弛,西雅图的阴郁一洗而空。闭上眼,凉凉的海风交织着温暖的阳光吹在身上,冰凉的海浪没过脚背,浪退时微微牵引。在沙滩上沐浴着阳光听海,在悬崖边和碎石滩上眺望日落,在博物馆里看画儿逛展,在天文台上眺望地表的星空,这是一段明亮色调的、暖洋洋的回忆。
暑期结束时为了从工作中喘口气跑去了Las Vegas。可能世界上找不到第二个和我气质更不符的地方了——灯红酒绿,纸醉金迷,视觉和听觉上都充斥着难以忍受的噪音。唯一的优点是,虽然Vegas的东西都透着人造的假味,但它至少假得很真诚,假得大大方方,假得毫不掩饰,这可比某些虚拟现实来得让人欣赏。
十一月为了见见公司的同事去了趟湾区,平时得上班没有太多时间深入玩,在SF逛了MoMA,去了一直想去的Letterform Archive。另一个周末南下造访了Apple Park,也算是了结了曾为科技迷时的一桩心愿;时间不够只能走马观花地逛了逛Computer History Museum,实在是太可惜了,有趣程度足以花上一整天细看。
今年也尝试了美国式的「亲近自然」:hiking和kayaking。五月时初次行山,穿着跑步鞋蹚雪地,可谓有惊无险。后来又爬了Poo Poo Point,十月则去了著名的Mt Rainier国家公园。涉溪、爬树、攀岩,穿梭在如巨兽遗骸的枯树之间,跋涉于静谧又奇崛的山谷。一路目睹树的生命力,巨石的坚忍,湖泊的平和,在壮阔的雪山和荒野前因虔诚而屏息,因谦卑而无言。
今年其实没有什么大变化,非要有个关键词的话应该是「clarity」。很多东西在碰撞中变得更清晰了,能够更加具体地描述出来。比如说智识上的兴趣。
一直以来都不太喜欢自己的硕士项目偏重调研和流程。与其说是人机交互,不如说是体验设计;又或是因为其实我没有那么关心人,更关心机。当然,我在来之前便知如此,当时择校最重要的标准之一是就业,就此而言项目确实无可挑剔,只是现在的我不再那么认同当时的标准罢了。说远了,尽管对项目比较失望,今年还是上了两堂比较喜欢的课,两堂我真正想学的东西——设计的技艺和人机交互的理论。
一堂是视觉传达(Visual Communication),即便内容对我来说过于基础,我依然无比享受上课的每一分钟、每一个作业、每一则老师分享的资料。当时一腔热血,还在网站上连载课程项目的设计过程,可惜半途而废。无论怎么说,我正是在这门课中再次肯定了我对视觉的热爱,写下了Labor of Love。本科时还纠结过申请平面还是交互,兜兜转转,经过五年来的反复确认,我终于可以毫不犹豫地说I really like visual design[1].
另一堂课则是人机交互基础理论,纵观了学科建立短短四十间的三波理论潮,初略介绍了各式理论。它为我提供了一个宏观框架,让之前零零散散读的论文有了归处,对自己更感兴趣的学科支线有了具体的语汇,也横向扩充了可供未来切入的触点。借期末论文的机会我延续了之前在IDEO做的小「田野」,研究便签在设计过程中的应用。当时借用的更多是传播学和媒介研究的理论来做数字(digital)与模拟(analog)的对比分析,这次则是以人机交互中的分布认知(distributed cognition)和物质性(materiality)为理论基础来探讨便签的哪些特质使其成为团队合作中的思维增益工具。
学业和工作之余,依旧延续了往年大量阅读、思考和写作的习惯,但更专注了。今年读的书里大概有一半都和设计相关,发布的二十来篇博文中比较重要的也是此类话题,比如定义了对我来说设计是什么,辨析了品味和界面设计的词义,讨论了软件的易逝、应用和网页之间的连续谱,做一件完整作品对人的重要性,设计与产出之间的割裂及其相对的要成为「创造者」的理想。
今年有半年的时间都在实习,做了不少项目,交互视觉兼有(由于在设计系统团队,后者偏多)。在科技公司做设计对我来说并不陌生,工作内容没有太多出人意料的地方,更多是在新的关系和项目中去挖掘自身的感受。
有两样对自己的新了解。第一是,我没有想象中那么喜欢远程工作。我虽然不喜欢跟人说话,却需要在场的「被动社交」和人产生心理上的亲近感;工作和生活空间的割离也更有助于提升效率。第二是,我没有想象中那么讨厌通过各种方式推进议程、影响决策。在我临走前,更换产品字体被提上日程,虽并非我主导,但立项之后我不断利用自己对字体的知识出谋划策,为获得VP支持而做了份deck来详述依据。能够在一个我钟爱且擅长的领域为产品提供全局的优化——尽管我并没有「设计」什么——还是挺有成就感的。我想归根结底在于其不仅服务于我想要提升产品设计质量的目标,而且运用到了我的知识和专长。
总体而言,设计系统确实是视觉和前端交集的甜区,但用户变成了公司里的其他设计师和工程师,因此也面对许多组织内部结构、权力关系的难题。至于产品设计,由于对企业端产品所在领域不感兴趣,思考和解决产品问题便实在缺乏乐趣,成就感主要来源于为复杂问题想出简洁的设计方案。
五月份实习开始前,我写下了未来想要探索的一些方向,和之前收集的一些比较喜欢的JD放在一起。实习过半时,我基于一位Uber设计主管的工作坊模版,加上自己想要涵盖的内容,从过去,现在,和未来的角度写下了一份总结。过去是设计起源故事和对过去实习的经历的反思,现在则包含热爱、志向、价值、技能四个方面,未来则列出了一些对「完美工作」的幻想。很庆幸当时花了一个周末的时间去把这些零碎的想法整理出来,这才有了一份我可以不断参考、更新的职业生涯文档。
年初的时候我写道:「上大学后自我的核心趋于稳定,周围有为数不多但要好的朋友同为反叛者,共享独立之精神,对卓越之追求。毕业后也幸得一群对美、生活和自我心灵探索满怀热情的同路人,见过对设计和世界具有纯粹热爱与好奇的理想主义者。」
写下这段话的动机,皆因于「匮乏」,因匮乏而不免怀念。在对比中我不停地想,我欣赏和仰慕的人是什么样的?对我而言什么是「有趣」的人?这是一个贯穿全年、我不断在思考的问题。我想要弄明白,如果我曾经遇到过这样的人,她们[2]身上的品质是什么?
四月的时候参加了ArtCenter的毕业典礼和设计展,认识了一些新朋友。看着展出的作品,虽然领域不一,但无不展示着毋庸置疑的出众手艺(craft)。从这些新朋友身上,我久违地体会到了被激励的感觉。她们既是各自领域内的佼佼者,也见过且知道真正的「好」是什么样的,她们继承着我所向往的品味和标准,从此我公开分享的作品将受到这些无比敏锐的双眼检验。来美国以来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压力,第一次有了想要做得更好的冲动。
除了手艺的精湛和创意的广度之外,设计院校学生身上的一些特质也和我的内心产生了深刻的共鸣。她们有着对美的敏锐感受力和觉察力,如孩童般的纯真和好奇心,以及对质量和卓越的渴求——一些我在自己的项目里感受不到的品格。到底是什么不同呢?虽然不一定准确,但大体可以描述为:对设计本身的充沛热情,以及对亲近艺术和美的热切渴望。
2022 年二月,一边怀念着在IDEO的日子,我第一次写下了对「有趣」的定义。在这一年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之后,我终于在年末把这段简短的文字扩充成了一篇完整的文章。对于我所欣赏的人和品质,我有了具体的语言;而某种程度上,它也是我对自己的期待。
一个月前,看着国内各地燃起的星星之火,被大家的勇敢所震动。隔着屏幕在千里之外感受那些愤怒、委屈、恐惧、不解,自己却做不了什么,焦虑却无力。当我知道附近有悼念活动的时候,想都没想就决定去了。或者说,由良知驱使的行动根本没有「决定」这个环节,只有理所当然的必然性。是一种「不得不做」、「没有不做的余地」的感受。
现身也许无法直接改变现实,但可以确凿地影响人心。现身是一种表达,表达了我的哀悼,我的支持,我的愤怒。并且它是一种公共的表达:出现本身就是意义,但仅仅只有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出现没有意义,正是所有人一起出现才有了意义。在场的所有人用身体组成一个话语场,互相交织成意义。
我从好朋友身上得到了许多勇气。看到她们在社交媒体上的动态,担心之余也很受鼓舞。她们冒着如此大的危险,也要表达自己的信念,若我在自由的地方都不行动的话,还算得上什么的呢。我意识到,勇气是可以传递的。我不再觉得在社交媒体上分享不好意思,或写字只是耍耍嘴皮子。让别人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人在乎、有人在行动是会切实产生影响的。也许不是一朝一夕,也许圈子内影响有限,但哪怕只要有那么一个人从中获得了勇气和灵感,就足够了。我永远无法决定观者如何解读,至少作为发出讯息的一方,我有了去做这件事的所有理由。
在科学家Ursula Franklin的蚯蚓社会变革说[3]中,至下而上的社会变革需要作为蚯蚓的我们去准备好变革能够生发的土壤,而肥沃这块土壤的方法则是互相对话,形成「话语」(discourse)。这有赖于每个人在各自的生活中去做决定,并互相谈论我们是为何且如何做出这些决定的。哪怕在一个没有言论自由的地方,我依然相信有不依赖技术的、附近的、真实的对话可以发生。So, do something and tell people about it.
集会之后,我认认真真地看了《时代革命》,与三年前相比,我似乎更能从情感上理解了。在《随机波动》这个月的邮件通讯中,之琪提及她新认识的香港朋友,并写道,「在这两个月的最后两周里,我仿佛加速地经历了她的三年,尽管这样的类比不准确,也不公平,但当我们再一次一起走在香港的街头,我知道我已经不再是她创伤的旁观者,不再是这座战后城市的观光客。因为我也经历了同样的恐惧和焦虑、失眠和心悸,那种身体经验的共振,超越了所有知识和语言。」
在邮件的结尾,之琪说,「作家韩丽珠在书里写,权利就像肌肉,长期不用,便会消失;我想说勇气也像肌肉,只要练习,便会生长。」在这一节的结尾,我也想附上星战影集《安多》中义军Nemik所写宣言的其中一句:「Remember that the frontier of rebellion is everywhere. And even the smallest act of insurrection pushes our lines forward.」
总觉得,后学生时代友情的「浓度」变低了。在校园布景中,朋友们共享相似的目标,相似的困境,相似的悲喜。工作后则不再有这样的共同语境,彼此失散在世界各地或是城市的各个角落。那些在学校里会自然发生的相遇不再,没有什么事情再使我们紧紧牵连。朋友们过着各自的生活,只是偶尔一聚,所有会面都需要刻意安排,提前约好。
越长大遇到的人和自己的文化背景、成长环境、人生阶段越不相似,所共享的方面越发单一,不再那么容易碰到价值观相近的伙伴。新的朋友也都有自己的朋友和伴侣,偶尔一起玩的时候会有觉得亲近的瞬间,可是毕竟没有长久的共同生活经历和背景,没有深刻的共同体验,分别之后很快又会觉得彼此十分遥远。年岁增长,每个人的历史都变得越来越错综复杂,越来越难三言两语说清楚,与此同时却不再有长时间的相处和共事去慢慢互相了解。
每年都有写年终总结的习惯,唯独 2019 年的总结缺席了——我们都知道那一年年底发生了什么,于是缺席也成为了一种见证。那年冬天的日本之旅,成为了三年来不断反刍、汲取能量的回忆。从大阪、京都、东京,到函馆、札幌、小樽,一路北上。看《初恋》的时候,帧帧都是北海道的高清回忆杀。最好的时光已经被凝结在那时的雪花里,从此每一个冬天都是在和它比较。
三年前跨年,其实没有干什么特别的事情。当时住在小樽的一间两层的民宿里,卧室所在的二楼有着视野开阔的落地窗。夜晚窗外在飘雪,我和好朋友窝在床上温习EVA剧场版,为彼时刚刚定档次年六月的完结篇预热[4]。零点过的时候,我们和同行的另外两个朋友简单地互祝新年快乐,便又继续看影片了。异国他乡的冬日再平凡、再琐碎,也被满目疮痍的三年美化得像水晶球。我想,干了什么真的没有特别重要,最重要的不过是有人在身边,不过是和朋友在一起。
2020 年五月,经历了最后一个学期的远程教学后,我回到学校参加毕业典礼,逛着熟悉的校园,原本因失控和无力有些抗拒上班的我,又重新有了脚踏实地的感觉,我写:仿佛好好告别,就有向前走的勇气。而现在我想说,只有所爱的人在身边,才有向前走的勇气。只有所爱的人在身边,才能一起创造新的回忆。
如果有人读到最后,谢谢你。希望新的一年你我都不孤独。祝你新年快乐,万事胜意。